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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傳奇故事:霜葉又紅金釵河 / 觀山太保



🏅️長篇傳奇故事:霜葉又紅金釵河 / 觀山太保

初十這天 是趕集的日子 四面八方的人都匯集到銅盤縣城 來買賣東西 銅盤縣依水而建 橫跨金釵河 一條曲折蜿蜒的青石板小街 磨得光亮的石板降了霜 被趕集的人踩出一串串腳印 大家好 這裡是觀山太保 我是主播俞蓮舟 如果喜歡我們的故事 那就訂閱我們吧 天剛蒙蒙亮 長善就撐了一艘小竹筏 順著金釵河而下 載著一大擔篾具來趕集 他把竹筏停在小碼頭上 用一根毛竹挑上篾具 穿過小街 徑直走向一株巨大的黃桷樹 樹下有一塊空地 長善早就瞅好了 他撂下毛竹 將幾十件編織好的竹籃、籮篼 畚箕、簸箕、筲箕擺了一地 滿懷憧憬地等待第一筆生意 很快 街道兩側都被攤子佔滿了 賣山貨的、賣鹽巴的 賣醬菜的、賣瓜果梨膏的 比比皆是 煞是熱鬧 正月打春餅 二月賣春筍 三月摸蛤蜊 四月抓烏龜 五月端午粽 六月涼粉西瓜生意興… 一個貨郎哼著歌 在長善的右手邊放下擔子 依次把紅紅綠綠的小玩意兒往繩子上掛 長善的左邊支起了一個米線攤 大鐵鍋一會兒就蒸騰出熱汽了 米線攤的香辣味道直往長善的鼻孔里鑽 他咽了咽口水 今天為了趕早集 他早上出門只嚼了幾片紅薯乾 等把筏子撐到縣城 肚子里早唱空城計了 米線老闆看在眼裡 盛了滿滿一碗米線 遞給長善 長善不好意思道

我不餓 肚子卻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老闆咧嘴一笑道 拿著 不要錢 你這娃兒 第一次趕集吧? 可不能幹坐著 嘴巴要勤快 肚裡沒有油水 怎麼有力氣吆喝? 吃吧 長善紅著臉接過碗 吃了個精光 頓時覺得渾身都舒坦了 舉起袖子抹嘴道 大叔 我不白吃您的 這攤上的東西 您看中哪件就拿走 老闆擺手道 哪能呢 不就一碗米線嘛! 一旁的貨郎問長善 你是哪個村的? 長善說 上塢村 貨郎聽了眼睛一亮 拿起篾具細細看了起來 只見條條竹篾如同比著尺子量過 編出的物件漂亮又結實 便問 這都是你做的? 長善點了點頭 你這手藝跟誰學的? 長善說 我爹 你爹咋不來? 長善眼眶一紅 沒有答話 長善的爹是篾匠 但早年去世了 手藝其實沒傳下來多少 長善小時候 哥哥送他去學木匠 他把人家的木料鋸壞了被送了回來 學瓦匠 把人家的工具弄壞了 又被退回來了 他唯獨對老爹留下的那堆篾匠工具感興趣 沒人教就自己琢磨 許多門道居然無師自通 篾具越編越像樣 哥哥也就由他去了 漸漸的

長善成了上塢村一帶小有名氣的巧手篾匠 常有人來請他編織家什用具 篾匠在誰家做工 東家都會管飯 他白天按工給人編織篾具 晚上就到山裡砍些毛竹 自己編織一些比較精美的篾具 積累了好幾十件 便帶到集上想賣個好價錢 沒想到縣城沒人認識他 趕了個早集 卻沒賣出一件 貨郎擺弄著篾具 說 你有手藝 但不會做買賣 這樣吧 這些貨我全要了 我給你這個數 怎麼樣? 他伸手入懷 掏出兩個銀毫子 在長善面前一拋一接 這貨郎寬額濃眉 身材高大 臉上泛著常年日曬風吹的黑釉色 長善咬著嘴唇 沈默不語 他已經盤算好了 賣了這些篾具 便去扯上幾尺燈芯絨給未來嫂子做衣服 前些天 村裡的桂枝出嫁 穿了一件大紅燈芯絨做的對襟衫 羨慕死了左鄰右舍的姑娘們 長善打聽過 一件衣衫布料加上做工 少說得一塊銀元 哥哥長福訂了一門親事 說好下個月就過門 長善聽媒婆說 嫂子是十多裡外小灣村的許家二丫頭 名叫秀荷 臉盤俊 屁股大 一看就能生養 長福今年二十二歲 以往說了好幾次媒都沒成 女方嫌他家窮 沒爹沒娘 只有土屋一間 幾畝苞谷地 沒水田 下面還帶著個弟弟 長善很替哥哥委屈

俗話說娶妻嫁漢全看手 糴谷糶糧全看鬥 哥哥可是一個全把式 不但田裡場上樣樣精通 還會打獵、罩魚、燒磚 箍桶、劈篾、絞麻繩… 哥哥不但會乾活 還很聰明 會用笛子吹奏《漁舟唱晚》 用二胡拉《枉凝眉》 哥哥讀過私塾 聽過的小說戲文過目不忘 一遍就可以復述 經常給長善講《水滸傳》、《隋唐演義》 可惜兄弟倆的命不好 娘生長善時落下了毛病 一年到頭草藥不斷 爹為了給娘看病 借了許多錢 哥哥也輟學了 小小年紀就去做工 但娘最後還是撒手人寰了 借的錢利滾利 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爹為了還錢 起早貪黑去放排 遇到洪水 不幸罹難 哥哥一邊拉扯弟弟 一邊拼命乾活 直到去年才把債還清 貨郎見長善不答 知道他嫌少 又加了一個銀毫子 道 不賣給我 你就是等到天黑 也賺不到一個銀毫子的 長善聞言 咬了咬牙 用篾刀在毛竹上用力敲了起來 毛竹梆梆作響 他吆喝起來 路過的鄉親們 瞧一瞧看一看… 起初聲音還有些生澀害羞 很快他就豁出去了 嗓門越扯越大 吸引了過路人的注意 很快就圍了十來個人 長善看人差不多了 站起身來 拿起一個竹籃就往地上摔 「哇」的一聲 圍觀的人一下閃開了

大家都樂了 這人是個瘋子吧? 他摔了第一個還不過癮 又摔了第二個 還不過癮 又摔了第三個 圍觀的人大開眼界 驚呼連連 熱鬧比得上看戲 這招來了更多的人 長善見狀 拿起一個竹籃 開口說 大家幫我看看這竹籃壞了沒有 沒壞的話 這竹籃就送給幫我看的人了 還可以用力踩一踩 試試結不結實! 圍觀的人面面相覷 一個瘌痢頭真的上前去撿起那摔過的竹籃 用手擠啊、壓啊 最後還用力踹了一腳 那竹籃啥事都沒有 長善信心滿滿地道 你得用力 再踩 瘌痢頭又大力踩了一腳 籃子只凹下去一點兒 但一松腳 依然完好無損 也有其他人不信的 以為瘌痢頭和長善合伙騙人呢 就去踩其他幾個竹籃 這一踩 炸鍋了 真的踩不爛! 這下好了 地上不管是竹籃還是畚箕什麼的 大家都搶著要了 只一袋煙工夫 所有的篾具都賣完了 還有許多人要預訂 那貨郎注意到長善那把篾刀 刀身烏黑厚實 刀柄上刻著字 他拿過來一看 是「大笆鬥」三個字 便問 你爹叫「大笆鬥」? 長善說 我爹腦袋大 村裡人都這麼叫他… 你認得我爹? 那貨郎眼光閃爍 沒有答話

長善也沒在意 揣著土藍布褡褳里沈甸甸的銀元 興衝衝地去東門孫羅圈的鋪子里 扯了五尺燈芯絨 扯完布 長善忽然想起 只顧樂呵 還沒給米線攤老闆錢呢 便轉回米線攤 卻見一個年輕女子 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正在貨郎攤子前挑小玩意兒 顯然是母女倆 小女孩扎著紅頭繩 小臉圓嘟嘟 粉嫩可愛 她挑了個五彩的玻璃紐扣 把玩時落到地上 正好滾到長善腳下 長善把扣子撿起來還給小女孩 那年輕女子見狀 對長善說了聲謝謝 聲音輕柔動聽 長善忍不住望了一眼 見她留著半長的西式捲髮 身穿淺藍色七分新舊陰丹士林旗袍 不鑲不滾 身材襯托得玲瓏有致 腋下掖著白色麻紗手帕 給人感覺清爽舒適 長善從未見過這等標緻的女子 呆了一呆 余光瞥見她露出的雪白豐腴的胳膊 臉上頓時一熱 趕緊低頭躲開 似乎聽到了女子哧的一聲輕笑 他更是臉紅到了脖子根 那女子去後面的攤位買鹽巴 讓小女孩在貨郎攤前等她 就在這時 一陣紛亂的馬蹄聲從北邊傳來 不一會兒 十幾個騎兵縱馬過來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 錚錚直響 山民們都聚在屋檐下看稀奇 只見馬上的人一水兒的青灰色軍裝 帽徽上嵌著青天白日圖案 盒子炮和步槍挎在背後 狹小的街道人喊馬嘶 亂成一片 讓開! 讓開! 打頭一個穿黃呢子軍裝的軍官 操著北方口音

在馬上左右揮舞馬鞭 馬鞭凌空甩出陣陣脆響 路人忙不迭地避讓 那馬拐彎拐急了 嘩的一聲帶倒了米線攤子 一鍋滾燙的油湯濺了出去 馬屁股被燙 亂跳起來 米線攤老闆神情惶惑地呆在路邊 受驚的馬往人群中衝去 驚叫著揚起前蹄直立起來 小女孩被慌亂的人群擠到地上 眼看就要被馬蹄踏上 那可能非死即傷 眾人發出連聲驚呼 長善在一旁看得真切 飛快地抱著小女孩一個打滾 躲開了這一踏 你娘的 瞎了狗眼! 軍官勒住馬 跳下來對著米線攤老闆掄圓了一巴掌 米線攤老闆顧不上捂臉 驚恐間拿著油膩的抹布 就要去擦軍官腿上的油湯 軍官抬腿一腳把他踢翻在地 舉起馬鞭狠抽 老闆哀號起來 軍爺饒命、饒命! 那個穿旗袍的年輕女子 滿臉驚恐地從人群中跑到長善身邊 扔掉手裡的鹽罐子 抱著大哭的小女孩 不住地安慰 長善嚇得說不出話來 後背全是冷汗 剛才不知哪兒來的勇氣 現在還不由得兩股戰戰 軍官打量著長善 道 你倒是有種 手腳也利索 想不想跟我去吃軍餉? 長善趕緊搖頭道 不想! 他見這個軍官虎背熊腰 一身悍氣 眼神陰鷙 彷彿帶著刺刀的寒光 幾道醒目的傷疤扭曲了五官 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那軍官哼了一聲 道 現在國難當頭 由不得你

他相中了長善 覺得他是塊當兵的料 吩咐左右把長善帶走 長善哀求道 我只會乾篾匠的活兒 其他啥也不會 放了我吧… 軍官「啪」的一巴掌抽在長善的腦袋上 他嚇得把後半截話咽到了肚子里 旁邊的貨郎低聲說 軍爺 他還是個孩子 上下都沒長毛 怎麼打仗? 軍官掄起馬鞭甩過去 貨郎閃頭避開 一把抓住了馬鞭 軍官抽回馬鞭 貨郎不敢用勁 放開了手 軍官扒開貨郎的手 見他掌心和拇指食指夾縫有繭 問 這些是槍繭 你會打槍? 貨郎說 我以前跟過打鐵師傅 這是打鐵的繭子 軍官冷笑道 老子看你就不像什麼好人 你說他年紀小 你比他大 你也被徵了! 幾個士兵一擁而上 不由分說 把貨郎也綁了 圍觀的人群紛紛避開 誰敢多嘴? 長善被士兵們押著 踉踉蹌蹌地往前走 回頭望時 只見那個年輕女子帶著小女孩一直望著他 臉上滿是擔憂 見他回頭 向他鞠躬道謝 長善唯有嘆息 長善和貨郎一起 被關在了縣城郊外的崇陽觀里 這崇陽觀是個破敗的道觀 住著住持張道士和幾個小道士 平時也沒什麼香火 此刻殿裡面烏泱泱地擠滿了人 都是強徵來的壯丁 道觀旁有一座供人祈拜風調雨順的玉皇亭 前面有一大片空地

傍晚 壯丁們被趕到空地上集合訓話 玉皇亭前擺著一張木桌 團管區招募處的一個軍官 站在拴牛馬的台樁上 拿著白鐵皮水桶改成的大喇叭 唾沫橫飛地說 日本鬼子已經打下了上海和南京 正沿著長江一路殺向武漢 沒准什麼時候就會殺到銅盤縣 所以縣里要挑選一批精壯後生上前線抗日 再不玩命打 鬼子可就殺過來了 據說鬼子們都沒心沒肺 所以抓住中國人就要開膛破肚挖心肺吃 他們光在南京就殺了幾十萬人 江水都染紅了 要到了銅盤縣 肯定是人畜不留 到時候 你們家裡的女人 無論七十歲的老嫗還是六七歲的小孩 全得被糟蹋… 長善足不出村 從未聽說過人能這樣的凶神惡煞 一陣心驚肉跳 聽說往年鬧土匪時 土匪還講規矩 什麼十不搶七不奪 這幫日本鬼子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貨郎悄悄告訴長善 日本是中國東邊的一個島國 現在已經佔領了半個中國 長善問 中國大還是日本大? 貨郎說 中國比日本大得多 日本在地圖上只有卵子大小 長善問 那咱們為啥打不過他們? 貨郎答不上來 長善有些過意不去 貨郎幫他說話 反倒把自己也搭進來了 便主動說 我叫長善 你叫啥? 貨郎說 我叫炳生 長善問 你為啥幫我? 炳生說 我是可惜你這手藝 我們要是合伙 肯定能賺錢…

日本人這麼凶 我們這一上戰場 只怕是有去無回啊! 長善哽咽地說 老人們都說 好男不當兵 好鐵不打釘… 炳生哥 咱能想法子逃出去嗎? 炳生苦笑著搖頭道 怎麼逃? 所有壯丁都用麻繩捆住了 十個人一串 吃喝拉撒都不鬆綁 沒有落單的時候 無路可逃 這時 那個滿臉傷疤的軍官走來 衝著兩人的屁股就是幾腳 長善嚇得不敢再說話了 軍官訓話完畢 讓壯丁們在花名冊上簽字按手印 有什麼話要捎給家人 可以讓文書代為寫信 軍官又說 只要簽字 每個人發十塊錢 就當是預支兩個月的軍餉 壯丁們一陣騷動 有些人一聽動了心 但大多數人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不太情願 但頭頂就是呼呼作響的皮鞭 哪個敢說個不字? 花名冊傳到長善手上時 上面盡是眼淚鼻涕 字跡手印糊了一大片 許多人的姓名都看不清了 他心中一陣悲涼 這一去不知會死在哪裡 簽字畫押完後 挨個兒領錢 但到手的並不是白花花的銀元 而是幾張輕飄飄的紙幣 眾人大失所望 有壯丁問 長官 能不能換成袁大頭? 一個軍官當即就是一個巴掌抽過去 道 睜開你的狗眼 認得上面的「中央銀行」四個字麼? 這比銀元還值錢 懂嗎? 劉道士帶著一個道童和一個火工

抬了一大桶熱騰騰的米湯過來 壯丁們一人分了一碗 那米湯稀得能照見人影 劉道士鬍子拉碴 不修邊幅 身上的道袍和頭戴的混元巾 顯得有些骯髒邋遢 但樂於助人 長善的娘去世 便是請他上門超度的 所以兩人認識 長善把十塊錢和燈芯絨交給劉道士 請他轉交給哥哥長福 並帶了句話 此去恐怕就是永別 請哥哥多保重… 話還沒有說完 長善的淚水就流了下來 劉道士說 明天部隊就要開拔了 我會讓童兒連夜趕到上塢村去通知長福 趕得及還能讓你們兄弟倆見上一面 長善當即就要下跪 劉道士攙住他 長嘆一聲 天災可避 人禍難逃! 翌日 軍官們連踢帶罵 把壯丁們從道觀趕了出來 集合點名 排好隊 念到長善的名字時 那刀疤臉的軍官向他招了招手 示意士兵解開綁在他胳膊上的麻繩 長善走到刀疤臉軍官面前 活動了一下血脈不通的胳膊 那軍官衝他就是一腳 道 滾吧! 長善蒙了 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那軍官罵道 小兔崽子 還愣著幹嗎? 滾回家喝奶去吧! 長善又驚又喜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隔了半晌 才哎了一聲 轉身就走 走了幾步 又回頭哈腰 問 老總

您叫啥 我回去和我哥說 我們全家都感念您的大恩 那軍官笑道 我叫楊光鼎 你也甭跟你哥說 喏 他不是來了嗎? 說著用馬鞭一指前方 長善望去 見士兵們又押著一隊壯丁過來了 壯丁中依稀有哥哥長福的身影 他趕緊跑上前一看 果然是哥哥! 他驚惶地一把抱住哥哥 問 他們怎麼把你也抓起來了? 轉頭說 不行 我去給那個楊大人磕頭 求他放了你! 長福苦笑道 傻小子 別費勁了 我不來 他們能放你走嗎? 長善這才明白 原來哥哥是來代替自己從軍出征的! 旁邊的士兵要趕長善走 長善流著淚死死拽住哥哥不肯鬆手 道 你走了 秀荷姐咋辦? 你們下個月就要成親了 成不了親 爹娘在地下也不會瞑目的! 士兵們不耐煩 用槍托驅打長善 長善衝著士兵們伸出雙手 道 綁我 讓我去! 長福氣得給了弟弟一拳 道 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呢! 打仗是要殺人的 你連雞都沒殺過 去了就是送死! 我去 還有指望活著回來! 長善呆住了 哥哥一向和氣 他小時候玩火燒了鄰居家的茅屋 闖下大禍 哥哥也不曾打過他

長福低聲說 你忘了嗎? 哥哥可有一手好槍法啊! 長善當然知道 哥哥閒暇時會背上土槍進山 轉悠一晚上 就會拎著幾只野兔、雉雞、黃鼠狼回來 運氣好的時候 還能打到黃猄和豬獾 黃猄肉可以吃 豬獾皮可以賣錢 他還會把豬獾的肥肉煉成的油放在蚌殼里 給村裡人治凍瘡 長善抽抽噎噎地道 可打仗和打獵不一樣 那日本鬼子又不是黃猄和豬獾 那是群會吃人的惡魔… 有啥不一樣 我就不信鬼子有兩條命 還不是一槍一個窟窿眼兒 長福拭去弟弟的眼淚 別哭了 以後咱家就要靠你傳宗接代了 你可要像個男子漢 好好做人吶 長善含淚點頭 哥哥轉身走了 他追上去 從脖子上取下銅項圈 戴到哥哥脖子上 這個項圈是他自幼佩戴的 上面鏤刻著壽桃和蓮花圖案 能保平安 他哽咽著問 你啥時候回來? 長福努力地笑了一笑 指著金釵河畔成片的紅色楓葉 說 你就當我出趟遠門打長工 等到明年這些葉子又紅了的時候 我就回來了! 軍隊沿著縣城大路開拔了 送行的家屬們被保安團的團丁攔得遠遠的 呼兒喚夫 哭喊聲亂成一片 長善蹲在路邊 直到隊伍消失在遠方 再也看不見 只留下了一路的馬糞和垃圾 他仍沒有走開 耳畔一直回響著哥哥的話 等到明年這些葉子又紅了的時候 我就回來了! 哥哥從來沒有騙過他 這次也一定不會!

晨霧像輕紗 掛在樹上、繞著山脊 隨著陽光化為輕靄 清澈的金釵河 在黛青色的群山之間蜿蜒盤轉 在朝陽下泛出道道金光 幾個婦女在村口的井台上搖著軲轆汲水 一葉扁舟靠在上塢村的小河灘邊 一個年輕女子抱著一個小女孩上了岸 身披蓑衣的舟子將她們的行李搬上岸 幫著挑上擔子 小女孩目不轉睛地看著人字形的雁陣 掠過漫山紅楓 對眼前的景色充滿了好奇 年輕女子一身素服 鬢邊戴著白花 她用手拂開被風吹亂的秀髮 滿臉憂色 長善正扛著一捆竹子沿著山路走下來 遠遠看到河灘上這一幕 愣住了 這不是趕集的時候遇到的那母女倆嗎? 她們怎麼會到這山溝溝裡來? 他快步下山 但她們已經走遠 看方向 是去了族長廣裕的家 中午時 村裡傳開了一個消息 誠平的日本老婆帶著小孩回來了! 這在一潭死水似的上塢村引起了軒然大波! 上塢村幾乎都是姓鐘的 罕見外姓人來 更不要說外國人 鐘家的祖先據說是鬧太平天國時 為躲避兵燹流落到此 見這裡是一方淨土 便在此落戶生根 開枝散葉 長善聽說過誠平 依照祖宗定的輩分全廣誠長排下來 還得叫他一聲族叔 不過從未見過他 因為誠平很早就離開家鄉去省城求學了 後來又去北平讀了大學 成為全村最有學問的人 誠平有大學問 主意也很大 在北平組織學生運動時 被國民政府通緝 為免連累家族 只得改名換姓留洋日本 兩年前政府撤銷了通緝令 他才回國 還帶回了日本妻子衣子和女兒小惠

在縣里一所小學當了老師 本來以為能安穩下來 但他上個月得了一場病 留下孤兒寡母撒手人寰了 衣子的中文很流利 平時生活都是遵照中國習慣 本與中國人無異 但學校在處理誠平的後事時 發現了兩人在日本的結婚證 得知衣子居然是日本人! 此時 中日兩國正處於戰爭狀態 學校師生天天宣傳抗日 怎麼能容許一個日本女人留下呢? 校長孫吉甫讓她搬出去 否則不能保證她的安全 衣子無依無靠 想起丈夫臨終前的叮囑 他是上塢村人 老家還留有祖屋一間 水田二十畝交由叔伯兄弟租種 如果他死後 母女倆在縣城無法生活 就去老家安身 自知大限已到的誠平 還給上塢村的族長廣裕寫了一封信 請求他照顧妻女 於是 衣子帶著女兒小惠來到上塢村找廣裕 廣裕是村裡的族長 四十多歲 頭頂半禿 肥臉 大肚子 整天笑眯眯的 頗有幾分像廟里的彌勒佛 他坐在大門口的門檻上抽水煙 伸了個懶腰 雙臂忽然僵在了半空 一個年輕女子娉娉裊裊地向他走來 細看她的臉龐 眼若秋水、眉似春山 就像從畫里走出來的美人似的 廣裕不禁愣住了 衣子遞上丈夫的遺書 說明來意 廣裕這才把她迎進家門 廣裕的屋子是村裡最闊氣的 進門是一個很寬的院子 一邊是牛棚 一邊是雞窠 還有個關鴨子的柵欄 露天放著一具石磨 正北面是住房 三正兩廂

都是磚基瓦房 全村獨此一家 廣裕的父親是村裡的老族長 他家堂屋還供著家神菩薩的畫像 供案上擺著大大小小的祖宗牌位 木牌烏黑髮亮 上面的字跡有些已經不太清晰 他給供案上香 讓衣子和小惠跪拜祖宗牌位 算是認祖歸宗了 但接下來該怎麼安置衣子母女 廣裕有些犯難了 誠平的老屋現在是他的堂弟誠祿住著 照理說該把房子還給衣子 但誠祿臘月就要結婚了 新房都佈置妥當了 誠祿的新娘就是廣裕老婆阿桃最小的阿妹 總不能這當兒把他攆出去吧? 廣裕跟阿桃商量 不如把自己家的西廂房騰出來 讓衣子母女暫時住下 等誠祿結婚後 再作打算 阿桃卻不依 道 你的花花腸子我還不曉得? 狗肚子里裝不了二兩香油 那日本婆娘一進門 你就魂兒都丟了 上香的時候 你那雙賊眼骨碌碌地在她臉上身上轉來轉去 再住上幾個月 誰曉得你們會乾出啥醜事來! 我告訴你 沒門! 阿桃的大嗓門把廣裕嚇了一跳 忙道 我的姑奶奶 你小點兒聲 他怕老婆是出了名的 因為阿桃的堂哥孫留寶是保安隊的司令 沒有阿桃娘家的勢力 這個族長也輪不到他 廣裕把誠平的信拿出來 說 誠平他爹在世時 幫襯過我們不少 那年村裡大澇 沒有他爹在縣城開的雜糧店接濟 村裡不知會餓死多少人 現在人家有難 我們袖手旁觀 說出去我的臉往哪兒擱? 阿桃氣鼓鼓地說 我看這個日本婆娘眉眼會勾人

你就不怕和這狐狸精做出醜事 更加沒臉見人? 去年你和船頭村黃寡婦的事 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廣裕一副誠懇的模樣 道 做人要講良心 我可以在祖宗牌位前發誓 我對她們母女倆絕沒有壞心思! 阿桃眼珠子一轉 說 現在我們正和日本打仗 你窩藏日本女人 怕不是漢奸? 廣裕嚇了一跳 道 這算漢奸? 阿桃哼了一聲 道 算不算漢奸 還不是我堂哥一句話的事! 阿桃的一瓢冷水 澆滅了廣裕心頭的小火苗 他明白 不能因小失大 那該怎麼辦? 晚上 村裡十來個年長的男子 都聚在廣裕家的堂屋裡 長善也要跟著進屋 被廣裕一巴掌拍了出來 道 毛頭小子 別摻和大人的事! 廣裕點著了桌上的煤油罩子燈 屋裡亮堂堂的 誠平的那封信就擺在紫檀木八仙桌上 眾人有的抽旱煙 有的抽水煙 滿屋子烏煙瘴氣 一時半會兒沒人開口 誠祿不停地用腳攛掇他爹 他爹終於開口道 咱們村祖輩就立下規矩 安分守己 不要招惹外面的是非 恪守祖訓 這才有了全村老小幾十年的安穩日子 這個女人來歷不明 不能留啊! 村頭豆腐磨坊的老六爺一手拿旱煙袋 一手拿酒葫蘆 聽了這話 在桌子上磕了磕煙鍋 大聲說

這個女人是誠平的老婆 怎麼說她來歷不明? 老祖宗不但說過要安分守己 還說過 孝悌忠信 互幫互助 尤其是孤老殘寡 全族都有義務幫扶 這小女孩也姓鐘 兵荒馬亂的 你們忍心把人家往外趕? 這不是擺明瞭欺負孤兒寡母嗎?! 廣裕問 那您說咋辦? 老六爺說 這還用問 物歸原主! 讓誠祿把屋子讓出來! 還有 你把人家的田轉租出去 每年可收五十擔稻穀 這幾年收的租子給人家了沒有? 誠祿低下頭不說話了 他爹悻悻地說 這是日本娘兒們 我們收留她 是犯法的 老六爺說 收留孤兒寡母 犯了哪條法? 我管她是哪國人 一個弱女子 又能掀起啥風浪來? 老六爺身形枯槁 乾瘦得像用幾根枯樹枝搭起來似的 後腦勺還留著一條花白的小辮子 走路一瘸一拐: 十五年前土匪到村裡搶糧食 是他領著兒子以及一幫後生 拿土槍大刀梭鏢趕跑了土匪 保護了一村平安 但他兒子被土匪打死了 他也中了一槍 將養了兩個月才能下地 半截身子從此就歪了 再也直不起腰 老六爺從此落下了酗酒的毛病 喝醉了常常大吼大叫強人來了 因此有人稱他瘋六爺 老六爺輩分高 為人仗義 說話還是有分量的 一些人紛紛附和 阿桃趁著端茶進來的時機 在廣裕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

廣裕摸著半毛半禿的腦殼說 事關重大 我也作不了主 這樣吧 我們讓王仙娘去「請」誠平他爹廣和來 聽聽他的意思 廣裕說的王仙娘 是小灣村的一個老寡婦 靠替人請神問卦謀生 尤其擅長觀仙通靈 沒一會兒 這王仙娘手握佛珠 一身黃衣 施施然進了堂屋 問起來由 廣裕說了 王仙娘點了點頭 讓眾人打開門窗 誰都不許說話 然後焚香禱告 吹熄油燈 盤腿坐地 身前放了一個小小的銅盆 屋外晚風吹入 屋裡燭光搖曳不定 牆上陰影綽綽 氣氛詭異 眾人瞪大眼 大氣都不敢喘 只見王仙娘眼神空洞 表情僵硬 嘴裡念念有詞 忽然 她身子猛然抖動 站起身來道 我是廣和 回來看望大家了 有什麼事嗎? 王仙娘的聲調完全變了 變成粗重的男子聲調 還不時地咳嗽: 大家都想起來了 廣和正是得癆病去世的 看來他的魂真的附在了王仙娘身上 廣裕小心翼翼地把那封信交給廣和 廣和把信合在手掌里一團 不停地搓揉 說來也怪 那信居然自燃起來 手掌一松 燃燒的信便落在銅盆里 一拂袖子 那些灰燼如同黑蝴蝶般四處紛飛 只見盆底露出一個血淋淋的凶字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廣裕問 莫非這日本娘兒們會給我們村帶來血光之災? 廣和點了點頭 廣裕問 那我們該怎麼辦? 廣和說 解鈴還須系鈴人 人去消災 事不宜遲 不等再問 便坐回原地 又開始抖動起來 看來是要魂歸本尊了 就在這時 王仙娘忽然哎喲叫了一聲 跳了起來 捂著臉尖叫 哪個兔崽子搗亂 作死啊! 屋裡一片混亂 廣裕趕緊重新點亮油燈 原來剛才有人拿彈弓打了她 王仙娘一動 身前的銅盆摔下地 居然有兩個盆 一個有字一個沒字 這樣一來可就戳穿了西洋鏡 眾人一片哄笑 王仙娘訕訕而去 一路上兀自摸著臉頰喃喃咒罵 這是長善乾的 廣裕不讓他進屋 他年紀雖小 但也瞧出這陣仗要對衣子不利 便悄悄從牛棚爬了進來 一進來 就見阿桃鬼鬼祟祟鑽進雞窠 掀開雞食槽下的隔板 掏出大把的銀元 用紅綢包好 交給了王仙娘 又抓了只雞 割開喉嚨 王仙娘就用手指蘸了雞血在銅盆上寫字 長善躲在堂屋外看得分明 王仙娘準備了兩個盆 做法時 她在掌心裡抹了點兒東西 先展示的是一個沒寫字的銅盆 趁著大家都注視信燒起來時 再偷偷換上這個寫過字的盆: 這哪是什麼仙術 這就是唬人的把戲! 他們要把可憐的衣子母女倆趕走 這太欺負人了

長善氣不過 拿出彈弓透過窗口就給了王仙娘一彈 戳穿了她裝神弄鬼的把戲 幾經商議 村民們終於同意留下衣子母女 但那幢祖屋仍由誠祿暫住 等來年再說 村後山腳下有一座小小的尼姑庵 原來住著一老一小兩個尼姑 某年因雷擊失火 老尼姑不幸喪生 小尼姑只得還俗嫁人 尼姑庵就此荒廢了 村民們嫌晦氣 一直無人居住 廣裕便讓衣子母女在庵中住下 衣子帶著小惠來到尼姑庵 推開兩扇陳舊的木門 塵氣霉味撲面而來 枯枝敗葉堆滿了庭院 小屋裡更是蛛網密布 落滿塵埃 她收拾屋子 打掃庭院 累得滿頭大汗 腰都要直不起來了 一陣大風裹著落葉吹來 院子里又是一片紛亂 她一時愁雲滿臉 懂事的小惠用手帕給媽媽擦汗 舉起小拳頭給媽媽捶背 說 媽媽 院子里空蕩蕩的 可以種好幾棵樹呢 衣子說 你喜歡吃桑葚 我們種兩棵桑樹吧 夏天都結大桑葚 一棵結白的 一棵結紫的 小惠拍手叫好 廣裕叫人送來了米、柴火和碗筷 衣子費了小半盒洋火 才在灶膛里點燃了受潮的柴火 打開米袋 眉頭又皺緊了 都是發霉的糙米 還摻雜著砂子、木屑、老鼠屎 飯煮熟了 難以下嚥 衣子和小惠相互鼓勵 每人勉強吃了半碗 半夜小惠喊肚子疼 衣子急得直掉淚

忙不迭給小惠揉肚子 小惠把吃下去的飯都吐了出來 這才睡著 翌日 衣子拎著糙米去找廣裕說理 柴米都是照上等市價付的錢 這是怎麼回事? 廣裕躲著不見她 阿桃靠著大門嗑瓜子 翻著白眼吐瓜子皮 道 我們鄉下人吃的就是這個 你吃不慣 回縣城去啊 又沒人請你來! 衣子拿出房契和田契 說 你不要欺人太甚! 這裡說不通 鄉里、縣里總有說理的地方! 阿桃得知誠平去世了 這一支已絕戶 便起了覬覦之心 打算將誠平家的田契地契轉售他人 她拿出一簸箕糠扔到衣子腳下 道 白米沒有 這個要不要? 衣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含淚回了庵堂 晚上 衣子哄睡了小惠 端著木盆去金釵河邊 借著月光洗頭 月朗星稀 雲淡風輕 岸邊大片的楓樹隨風輕輕搖曳 沙沙作響 如水的月光下 衣子秀髮如瀑 宛如嫦娥下凡 廣裕悄悄躲在樹叢里偷窺 見此美景 哪裡按捺得住 撲了出來 一把摟住衣子 衣子狠狠地給了他幾記耳光 廣裕死皮賴臉不放手 道 只要你從了我 今後大米白麵管夠! 衣子啐了他一口 廣裕伸出舌頭舔嘴唇 嘖嘖連聲 美人兒連口水都是香的

伸出臭嘴就要強吻 衣子狠狠咬了廣裕一口 廣裕吃痛 衣子掙脫就跑 廣裕去追 冷不防黑暗中伸出一根竹竿 絆了他一個嘴啃泥 等他爬起來時 衣子已經跑進庵里 關門了 廣裕還不死心 連連拍門道 衣子 你只要讓我弄一回 我死也甘心 我家那黃臉婆娘跟你比 那就是母豬比貂蟬… 他忽然哎呦一聲 頭上吃了一記爆栗 眼冒金星 回頭一看 嚇得魂飛魄散: 只見阿桃站在他身後 怒目圓瞪 廣裕撒腿就逃 阿桃追上去 伸手薅住他的頭髮 連皮帶頭髮扯下一大把 疼得他哇哇直叫 阿桃還不解恨 左右開弓 啪啪啪幾個耳光 邊打邊罵 老娘見你摸黑出門 就曉得你狗改不了吃屎! 廣裕告饒道 你不是想趕她走嗎? 你饒我這一回 明天就能如你所願! 翌日 阿桃手持洗衣棒槌 帶著一幫婦人氣勢洶洶前往尼姑庵 小惠蹲在門外看蟻群捉青蟲 阿桃一把拎起她 二話不說就是幾記耳光 小惠哇哇大哭 阿桃叫道 偷漢子的小賤人 還不快滾出來! 一群婦人跟著起哄 滾出來! 滾出來!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衣子緩步走出 臉色沈靜

小惠撲到衣子懷裡 衣子愛憐地撫摸著女兒被打腫的臉蛋 然後讓她進裡屋去 無論外面有什麼聲響都不要出來 婦人們見衣子不還嘴 七嘴八舌叫得更起勁了 這樣的女人就該趕出村子! 那還便宜了她 按老祖宗規矩 沈潭! 衣子的青春和美貌 讓這些婦人心生嫉恨 深感威脅 昨天是廣裕 明天會不會輪到自家的男人? 阿桃拿起兩只破草鞋 就要掛到衣子脖子上 兩個婦人跟著就去抓衣子的胳膊 準備扒了她的衣服吊到村頭示眾 忽然聽阿桃媽呀一聲 像被開水燙傷的貓兒一樣蹦到了一邊 捂著臉哀叫 殺人了 殺人了! 只見衣子雙手緊握一把鋒利的剪刀 厲聲說 誰敢再來 我要她的命! 她眼光中怒火燃燒 神態凜然不可侵犯 那些婦人誰見過這種拼命的陣勢 嚇得四散逃開 動靜鬧大了 許多男人也圍過來看熱鬧 阿桃臉上被剪刀划了一個口子 鮮血淋灕 索性坐在地上撒潑 口口聲聲辱罵衣子水性楊花 為了一點兒吃的不惜出賣色相 勾引她家男人 不守婦道 按族規應扒光衣服浸豬籠 眾人交頭接耳 將信將疑者有之 滿臉鄙夷者有之 幸災樂禍者有之 更有甚者用發直的目光打量著衣子 想象著這樣一位標緻的小媳婦 被扒光了會是怎樣旖旎的景象 廣裕頭戴瓜皮小帽 背著手站在遠處 一臉無辜和無奈的表情 見阿桃罵得差不多了 他一揮手 幾個壯漢走向衣子

衣子臉色慘白 身子微微顫抖 轉身想進尼姑庵 但已有人堵住了她的退路 小惠叫著媽媽 從尼姑庵跑出來 鑽過人群的腿縫 抱住了媽媽 衣子抱著女兒 淚水像斷線的珍珠撲簌簌掉到地上 就在這時 長善越眾而出 擋在衣子身前 大聲說 你們胡說八道! 眾人哄笑起來 道 你乳臭未乾 懂個屁啊! 猴崽子 猴急啥 數到一百個也輪不到你! 長善也不知道為什麼 自打見了衣子第一眼 就好像有一片羽毛飛進了心裡 說不清道不明 在他心尖上輕輕一撩 癢癢的 揮之不去 自從衣子來到村裡 他就一直暗中關注著她們母女 昨晚那一幕 他全看在眼裡 就是他伸出竹竿絆倒了廣裕 讓衣子逃回尼姑庵的 今天 衣子蒙冤 他情急之下 便什麼也不顧地站了出來 長善大聲地把昨晚看到的一切 原原本本告訴了眾人 雖然因為緊張有些結結巴巴 詞不達意 但大意都說明白了 衣子沒有勾引廣裕 相反 是廣裕去糾纏衣子 衣子嚴拒 後來還被阿桃發現 廣裕挨了打 廣裕氣急敗壞 捋起袖子就要抽長善的嘴巴 又叫人把長善拖走 不許他胡說 老六爺攔住了眾人

說 不做虧心事 不怕鬼敲門 你有啥好怕的? 讓他把話說完! 又對長善說 你說這些 有真憑實據嗎? 長善從兜里掏出一縷頭髮 就是阿桃昨晚從廣裕頭上薅下來的 廣裕大驚 下意識地去捂帽子 老六爺手更快一步 搶先摘下那頂瓜皮小帽 廣裕的腦袋原是禿頂 下面有一圈頭髮 這時 後腦勺卻少了一片帶發的頭皮 上面貼著膏藥 分外醒目 老六爺把帽子扔給廣裕 道 我說你怎麼今天戴帽子了呢! 都聽著 以後再有不長眼的流氓 打這孤兒寡母的壞主意 我可直接上槍了! 一群沒良心沒王法的東西 哼! 老六爺說一不二 誰也不敢惹這半瘋的老頭子 此後 氣急敗壞的廣裕 讓村裡所有人都不要給衣子賣吃的 不要與她來往 家家戶戶的女人都盯著自己的男人 不可越雷池一步 生怕一個不小心被勾了魂 衣子望著見底的米缸 暗自發愁 廣裕悄悄躲在樹叢里偷窺 見此美景 哪裡按捺得住 撲了出來 一把摟住衣子 這天 衣子打開庵門 發現門口放著一袋糧食 還有一捆新柴 袋里是亮晶晶的白米 柴火也是切得細細的乾松柴 更讓她驚喜的是 旁邊還有一個竹籃 裝著豆腐和雞蛋 她雖見不到人影

卻也猜到是誰送來的 這當然是長善送來的 他砍了十擔乾松柴 用兩擔柴換一升米 送去給衣子 他還向老六爺借了幾升青皮黃豆 想打兩板豆腐 老六爺說 不借! 長善一愣 老六爺笑著說 我曉得你要乾啥 豆腐送你了! 你人雖小 卻有俠義心腸 比那幫王八蛋強多了 老六爺還把攢下的十幾個雞蛋 讓長善帶去給衣子 天氣一日比一日冷 長善又給衣子送去了爐子和木炭 每次長善都是一大早 把東西放在尼姑庵門口就走開 他內心深處渴望見到衣子 卻又有些害羞 甚至忐忑 索性還是不見為好 這天又到了趕集的日子 北風蕭瑟 烏雲低垂 天空中飄灑著帶雪的細雨 金釵河岸邊結了薄冰 河畔的楓樹葉子被北風吹得七零八落 光溜溜的樹幹蒼老蕭瑟 長善起床後 套上竹筍殼做的防雪草鞋 穿上蓑衣 用一根扁擔挑上篾具 一開門 撲面而來的寒氣讓他打了個寒戰 這種天氣趕山路 手腳都要凍僵的 這時 他發現門口放著一個裹得嚴實的包裹 打開一看 裡面是厚厚的手織襪子和幾雙手套 他穿上襪子 戴上手套 頓時全身暖洋洋的 這會是誰送的呢? 他看著手套上細密的針腳 忽然臉上一紅 集市遠遠不如往常熱鬧 雪下大了 街上一片白茫茫 行人因為避寒都走得很急

小販推著車 搖著鈴鐺叫賣 商鋪關著大門 人躲在門內營業 根本沒什麼生意 長善只得挑著剩下的篾具回家 經過城郊崇陽觀 只見劉道士孤身一人在屋檐下生火燒爐子 不停地咳嗽 長善想起和哥哥在這裡離別的情景 心中悵然 哥哥一去杳無音信 不知凶吉 不知何日兄弟倆才能團聚 長善又冷又餓 回到家 愣愣地坐了一會兒 開了門 順著小路上一大一小的腳印 來到了尼姑庵 此時夜幕降臨 雪漸漸停了 大地銀裝素裹 村裡空無一人 庵里卻傳來小惠歡快的笑聲 長善攀上庵邊的樹枝 探頭往裡面望去 院子里堆著兩大一小三個雪人 兩個大雪人一個戴著禮帽 一個戴著花圍巾 小雪人扎著紅頭繩 是個小女孩 三個雪人手拉著手 神態親暱 顯然是一家人 小惠拿著木炭給爸爸畫鬍鬚 衣子說 爸爸沒有這麼長的鬍子 小惠說 不 我長大了 爸爸的鬍子也該長長了 衣子愛憐地望著女兒 唱起了日本兒歌《雪夜》 下著雪的夜晚 一切都是那麼的安靜 只有我的心 跟隨繽紛的雪花 回到了遙遠的故鄉 故鄉的親人們啊 你們過得還好嗎? 飛舞的雪花啊 請帶著我的思念 飛入慈母的夢中… 長善不懂日語

但衣子妙曼歌聲中所透出的濃濃思鄉之情 卻深深地感染了他 他想起了過世的父母 遠徵的哥哥 怔怔出神 忽然 枝條咔嚓一聲斷了 他一屁股結結實實摔到地上 暗叫不好 趕緊爬起來 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這時 庵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衣子微笑著向他招手道 長善 別躲了 外面冷 快進來吧 長善愣住了 小惠跑了出來 拉著他的衣角 長善又驚又喜 迷迷糊糊地進了門 屋裡燒著炭火 很暖和 桌上擺著一個小火鍋 咕嘟嘟冒著白汽 長善呆呆站著 衣子拂去他頭上和肩上的雪 擺好碗筷 長善低頭一看 只見鍋里煮著蘿蔔、蘑菇 豆腐、雞蛋等各式食物 香味撲鼻 這種做法他以前從未見過 衣子夾起一塊蘿蔔放到長善碗里 長善見這蘿蔔晶瑩通透 入口清甜鬆軟 便問道 真好吃啊 這是什麼菜? 衣子說 這是一種日本料理 御田 也叫關東煮 她又夾起蘑菇和豆腐放到長善碗里 別客氣 多吃點兒 每樣食物都鮮美可口 長善大快朵頤 險些把自己的舌頭都咽下去了 衣子說 對我們日本人來說 關東煮就是家的味道 家家戶戶都會做

長善順口說 是啊 這兒就像家一樣 話音剛落就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羞得滿臉通紅 趕緊解釋 對不起 我不是那個意思… 衣子熱情地說 沒關係 你要是喜歡 歡迎常來 長善竟有些哽咽地問 真的嗎? 衣子和小惠都笑著點了點頭 這一晚 長善的心被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充斥 半夜躺在床上還說著夢話 真好吃啊 從此之後 長善和衣子母女就常來常往了 小惠很喜歡去長善家裡玩 長善的屋子里堆滿了竹子和半成品的篾具 小惠經常坐在一個小小的竹凳上 托著兩腮 目不轉睛地看長善乾活 長善僅憑一把篾刀和一雙手 便能把一根根竹子 化為一件件精湛的工藝品 在小惠看來 這比變把戲更精彩 乾完活 長善還會用剩餘的竹料 給小惠做竹蛙、竹雞、竹馬 竹蚱蜢、竹蜻蜓等玩具 這些玩具做得惟妙惟肖 每次都會讓小惠高興好一陣子 雖然衣子是日本人 但他很難把善良的衣子 和哥哥在戰場上面對的敵人等同起來 他甚至想 日本人也許根本就沒有傳說的那麼凶惡可怕 這樣的話 哥哥就沒有那麼危險 等到來年霜葉紅遍天 哥哥就能安全歸來 最冷的三九過去了 眼看就要過年了 每年過年村裡都會舞龍燈 長善包攬了主要的活兒 他用竹篾和木頭做成龍的骨架 外面再糊上彩紙 還用扎龍燈的邊角料給小惠扎了個兔子燈籠 那晚 大人們在前面舞龍燈

小孩們跟在後面跑 村裡熱鬧一片 衣子忘不了那一幕 其他孩子滿臉羨慕地跟在小惠屁股後面 因為小惠的兔子燈籠不但活靈活現 而且有四個軲轆 可以用繩子拉著跑! 孩子們都央求小惠讓他們玩一會兒兔子燈籠 小惠又驕傲又高興 一晚上一直在笑 村民們漸漸接納了衣子母女 衣子和善 小惠可愛 她們安分守己 人畜無害 不像阿桃說的那樣會吃人喝血 過年時 許多阿嫂阿嬸給她們送來了臘肉、咸蛋 糯米年糕和布鞋 長善從小就得母親循循教誨 做人要積德行善 善有善報 長善覺得 村裡還是有許多好人的 廣裕看著衣子和長善來往 又嫉又恨 卻也無可奈何 衣子如果鬧起來 要收回祖屋水田 就不好辦了 村民們和衣子漸漸熟絡起來 他只得冷眼旁觀 冬去春來 金釵河兩岸 阡陌縱橫、桃紅柳綠 一片春意盎然之色 河面水天一色 波光粼粼 長善一面扎竹筏 一面給小惠講故事 這金釵河 傳說是侍奉王母娘娘的七仙女 在天宮洗漱時掉下一根金釵落入凡間 化為了這條河 小惠拿起樹枝在河灘沙地上寫下金字 說 這個字媽媽教過我 那麼 金釵的「釵」該怎麼寫呢? 這可把長善問住了 哥哥還上過幾年私塾 他卻因母親常年臥床需要人照顧 沒有讀過一天書 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 村裡沒有小學

絕大部分人都不識字 衣子想教村裡的孩子們識字 她說 我先生就是教書的 他說過 只有識字才能讓人真正睜開眼睛 長善深以為然 他想起了哥哥 哥哥能斷文識字 記得有一次在打穀場上 哥哥用掃帚蘸水草書《赤壁賦》 寫到縱一葦之所如 臨萬頃之茫然的時候 黝黑的臉上神采飛揚 衣衫襤褸卻壓不住勃勃英氣 讓一眾鄉親都敬佩不已 孩子們不讀書是因為窮 請不到教書先生 現在衣子願意免費教大家識字 豈不是好事? 老六爺和長善分頭通知大伙兒 只要願意學 無論孩子還是大人 都可以去衣子那裡聽課 得到鄉親們的熱烈響應 廣裕蹲在家門口抽水煙曬太陽 阿桃在他肩頭擰了一把 罵道 死人 沒看見那狐狸精在村裡越來越得勢了? 你這個族長是怎麼當的? 廣裕懶洋洋地說 你有這個本事 也可以去教書識字嘛 阿桃氣得踢了他一腳 道 你還做夢呢? 忘了她是怎麼讓咱倆當眾出醜的? 到這時候 你還不想辦法 誠祿的房子就要被她收走了! 廣裕陰惻惻地哼了一聲 吐出幾個大煙圈 這天就是開學的日子 課堂就設在尼姑庵的院子里 一大早 衣子就將地面打掃得乾乾淨淨 擺上小黑板和幾排竹凳、竹椅、樹墩子 她綰著發髻 換上了類似短旗袍的蠟染印花短襟女裝 藍布褲子 白色棉襪 圓口布鞋 顯得端莊美麗 也給小惠換上了淺藍上衣

玄色裙褲的女生校服 小惠端端正正坐在第一排 母女倆滿懷期待地望著庵前的小路 但直到中午 也沒見一個人過來 衣子見天邊湧起一層烏雲 日光漸漸黯淡 石拱橋那邊流下來好多黃色泡沫 山裡大概落了暴雨 小惠還眼巴巴地等著和小朋友們一起玩 衣子撫摸著小惠的頭 說 別等了 先去吃飯吧 小惠忽然指著小路上的人影興奮地喊 長善叔叔! 長善飛快地跑了過來 滿臉驚惶 氣喘吁吁地說 快把門關上! 衣子問 怎麼了? 長善表情複雜 有悲傷 有憤怒 氣喘吁吁地說 孫留寶帶著保安隊來村裡了 說國軍在前線吃了敗仗 日本人打下了省城 就要往這裡來了 村裡要再拉一批壯丁上前線 還說… 望著衣子欲言又止 衣子問 說什麼? 說我是日本人 是壞人? 長善說 他們就要過來了 你和小惠快躲一躲吧! 說著就要關門 衣子緩緩搖頭說 不必了 很快 一隊團丁沿著小路向這邊走了過來 當先一人身材高瘦 尖嘴猴腮 嘴叼紙煙 頭戴直筒氈帽 身穿黑緞子馬褂 斜挎盒子炮 正是鄉保安隊長孫留寶 旁邊引路的就是他的堂妹夫廣裕 孫留寶大剌剌地對衣子說 你就是日本人清水衣子吧?

鄙人孫留寶 保安隊司令 公務在身 奉命行事 若有得罪之處 不要見怪 一揮手 給我搜! 一群團丁蜂擁進門 衣子將小惠藏在身後 問 孫司令 我們是安分良民 你們擅闖民宅 所為何來? 孫留寶說 現在戰事吃緊 日本鬼子步步緊逼 防諜肅奸 刻不容緩 你是日本人 我們當然要嚴密檢查 衣子拿出縣公署總務科出具的戶籍證明 和核准來上塢村的通行證 說 我嫁給鐘誠平後 就已歸化中國國籍 我和小惠現在都是中國人 我們自從來到上塢村 就沒有離開村子一步 所謂間諜嫌疑 你們有什麼憑據? 孫留寶斜睨著衣子 也不伸手去查看證件 而是拿下紙煙撣煙灰 煙灰掉到那些證件上 衣子只得移開 孫留寶打了一個哈欠 露出黃燦燦的金牙 道 有沒有憑據 查查不就曉得了嗎? 團丁們在庵中翻箱倒篋 掀鍋倒灶 就差掘地三尺了 大肆搜抄一番 留下滿地的狼藉 這才離去 廣裕走的時候 冷冷地給衣子撂下一句話 你這就叫敬酒不吃吃罰酒! 門外聚集了不少村民來看熱鬧 有兒童向小惠招手 大人阻止道 以後不許和日本鬼子玩!

小惠心愛的竹子玩具被踩得粉碎 她流著淚問 媽媽 他們為什麼這麼恨我們? 衣子低頭收拾家什 一言不發 果不其然 藏在箱底的房契和田契都被搜走了 小惠抱著衣子問 我們不是日本鬼子 對不對? 衣子還是不說話 長善說 小惠 別傷心了 我再給你做更漂亮的玩意兒 衣子卻說 長善 你回去吧 長善還想說什麼 衣子又說 你走吧 話音冷冰冰的 長善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夜裡 電閃雷鳴 下起了瓢潑大雨 尼姑庵年久失修 屋檐漏水 外面下大雨 裡面下小雨 衣子驚醒了 趕緊用木桶接水 但雨太大 顧東顧不了西 屋裡變成了水簾洞 衣子束手無策 呆呆地望著庵中殘破的觀音菩薩像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這時 小惠拉著她的衣角說 媽媽 你聽 屋外雨聲中傳來了篤篤的聲響 似乎有人在屋頂上活動 她出門一看 只見長善披著蓑衣 嘴上咬著一盞防雨燈籠 一手抱著木板、篾條 一手拿著釘子、錘子 正在修補屋檐上的漏洞 衣子眼眶里含著的淚水再也忍不住 和雨水一起在臉上流淌 屋檐的漏洞修好了 長善對衣子說

我過兩天就要上前線了 我是來向你和小惠告別的 衣子吃了一驚 問 你報名參軍了? 長善說 縣里下了徵兵的命令 抽上了我 衣子問 你家裡就你一個人了 政府徵兵 不是規定 三丁抽一 五丁抽二 獨子不徵 嗎? 長善說 這次是由族長代替全村男人抽籤 結果我中籤了 衣子心中悵然 讓長善進屋 幫他脫去濕透的衣裳 長善不好意思 衣子說 你今晚不聽我的 以後就不要再見我 長善只得依從 他雖不滿十八歲 身體還顯單薄 但長期體力活練就的健碩體魄 已經讓他看上去像個男子漢了 衣子望著赤膊上身、肌肉健美的長善 聞到他身上的男子氣息 竟然愣住了 長善見衣子怔怔出神 問 怎麼了? 衣子驚醒過來 問 你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 長善說 我娘說過 做人要積德行善 人心都是肉長的 你對別人好 別人也會對你好 這叫善有善報 衣子莞爾一笑 道 所以你叫長善? 長善嘿嘿傻笑 說 這裡不能久住了 我上次帶你和小惠去過南山坳磨刀洞 你還記得路怎麼走嗎?

衣子嗯了一聲 長善說 那個地方是我哥打獵時發現的 很隱秘 沒人知曉 你們不如搬到那裡去住 我已經藏了一些米、臘肉 乾柴、辣子、鹽巴和鍋碗在洞里 衣子記得 那山洞旁還有條清澈的小溪 四周都是清幽的竹林 鳥語花香 山泉淙淙 真是一個適合隱居的世外桃源 衣子眼含秋波凝望著長善 幽幽地說 你對我們這麼好 想讓我怎麼對你好呢? 長善熱切而誠懇地說 我想請你幫個忙 可以嗎? 衣子果斷點頭道 你說吧 只要我能幫得上! 於是 長善說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想法 聽說我哥所在的部隊被日本人包圍了 很多人被俘虜了 我想請你打聽一下我哥哥的下落 如果能救出來最好 再不濟 求他們對我哥好一點兒 只要你幫我這個忙 我一輩子給你作牛作馬! 衣子睜大了眼睛 道 這我怎麼辦得到? 長善撓了撓頭道 你不也是日本人嗎? 衣子只得跟他解釋 日本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 老百姓和政府、軍隊是什麼關係 她這樣一個流落異國的女子 要去打聽一個中國俘虜兵的下落 是根本沒有門路的 更談不上援手施救 長善的期盼瞬間破滅了 心裡變得空蕩蕩的 想起哥哥生死未卜 更是難過 就要告辭 衣子見他臉上難掩失望之情 便讓他去洗個熱水澡再走 不然會感冒的 桶里的水已經燒好了

長善泡在熱水里 疲勞一掃而空 這時 門輕輕推開 水汽氤氳之中 只見衣子長髮高高盤起 一身褻衣 端著裝毛巾的小木盆進來了 身姿曼妙 肌膚如雪 看得長善血脈僨張 他不敢多看 趕緊閉眼道 你來乾啥? 衣子說 給你搓背啊 長善滿臉通紅 雙手亂搖道 不用 不用! 衣子嫵媚一笑 道 這有什麼 在日本 連男女共浴都是常有的 長善嚇得趕緊爬起來 想起自己下身還赤裸著 又趕緊坐回到浴桶里 水花四濺 他抓起水勺捂著下身 重新爬出來 忙不迭穿上衣服 奪門而出 慌亂之中還在門檻上絆了一下 逃也似的離開了 衣子望著長善落荒而逃的狼狽模樣 不禁撲哧笑了起來 兩天後 長善打點好包袱 正要出門 又回望了一眼滿屋的篾具竹材 依依不捨地關上大門 靜靜地坐在家門口 等著他們來拉壯丁 他望著河畔的楓樹林 蒼翠的樹葉中點綴著火紅的小花 黃澄澄的花蕊引來鶯鶯燕燕的蜂群 哥哥說 等到這些葉子又紅了的時候 他就回來了 可是長善已經等不到了 衣子曾讓長善一起去磨刀洞躲一躲 長善想了又想 還是留在家裡 他不想去打仗

但現在哥哥所在的部隊失陷在戰場上 他有些天真地想 等參軍了 就要求去哥哥戰鬥過的戰場 也許能找到哥哥呢 長善等到晌午 依然沒見到徵兵拉夫的團丁 卻看到廣裕和誠祿匆匆趕來 廣裕滿臉油汗 神色惶急 懷裡抱著一個小皮箱 劈頭蓋臉就問 衣子去哪兒了? 長善說 不曉得 也許回日本了吧 誠祿一拍大腿道 這可糟了! 轉頭問廣裕 叔 怎麼辦? 廣裕說 日本隔著千山萬水 到處都在打仗 她怎麼回得了? 一定是你把她藏了起來! 長善不想理他 道 腿長在她身上 她去了哪兒 我哪曉得 說罷轉身就走 廣裕拉住長善 一張肥臉擠出了笑容 道 長善 有話好說嘛 再怎麼說 我倆都是你的長輩 有這麼對長輩說話的嗎? 說著把一塊銀元塞到長善手裡 長善問 這是乾啥? 廣裕說 上次阿桃拿了你的一張曬席 還沒給錢呢 長善想起來了 那是一年前的事 長善不收錢 問 你們到底想乾啥? 廣裕朝誠祿使了個眼色 誠祿說 年前說過 等我結完婚

就把誠平家的屋子讓出來 給衣子和小惠住 現在我就是來告訴她們 可以搬過去了 長善一怔 問道 真的? 誠祿說 我對祖宗牌位發誓 若有半句假話 天打五雷轟 廣裕拍著胸脯道 千真萬確 我可以擔保! 說著打開抱著的小皮箱 你看 誠平家的田契、房契 我都替衣子保管得好好的 現在查清楚了 她不是日本間諜 這就交還給她 你幫幫忙 趕緊讓她回來吧 長善心想 哥哥說過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雙手抱胸 說 你們葫蘆里賣的啥藥? 不說清楚 我不幫這個忙 廣裕和誠祿尷尬地對望了一眼 廣裕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說 那我就直說了 咱們村眼看就要大禍臨頭了 只有衣子可以救我們! 長善大吃一驚 問 出啥大事了? 原來 就在今天凌晨 一批日本兵化裝成趕早集的山民 在漢奸的指引下 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了銅盤縣城 天剛蒙蒙亮就突然發難 一舉端掉了縣衙、警察局和保安團司令部 接應城外埋伏的大隊人馬入城 縣城裡亂成一鍋粥 保安團沒放幾槍就四散而逃 現在 日軍正到處襲擾 聽說旁邊的小灣村剛過了兵 殺了不少人 燒了許多房子

這時 許多村民扶老攜幼走了過來 老人嘆息 孩子啼哭 他們齊齊望著長善 彷彿他就是大救星 長善一顆心怦怦直跳 以前說日本鬼子要打過來了 他以為只是說說 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他又驚駭 又憤怒道 日本鬼子這麼惡 為啥不跟他們拼… 但看到眼前一大堆的婦孺老弱 後半截話又咽了下去 廣裕說 螻蟻尚且偷生 何況是人呢? 日本人就要殺過來了 眼下第一要務 就是請衣子出面化解這場劫難 全村老小 同感大德 長善說 可是… 衣子是個弱女子 她有啥法子救我們? 廣裕說 你傻啊 她不是日本人嗎? 不是會說日本話嗎? 日本人來了 讓她出面說情 就說上塢村住的都是好人 會對日本人很友好 她在這裡得到了善待就是明證 長善眉頭緊鎖 廣裕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 說 我該死 我曉得 衣子心裡記恨我 我給她道歉 磕頭、罰跪都可以 俗話說 大人不記小人過 求求她 救救我… 救救全村的父老鄉親! 眾人七嘴八舌道 誠平從小就有出息 光宗耀祖 他媳婦來我們村 這是祖宗在天保佑

看在鐘家祖宗的份上 請衣子發發慈悲吧 長善 你去請她 她不看僧面看佛面 一定會答應的 我們過年給衣子送了雞 納了鞋底 請她說幾句好話總行吧? 長善口乾舌燥 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記得 衣子曾答應過他 會幫他一個忙 如果去求衣子 她會不會幫這個忙呢? 一隊日本騎兵 策馬沿著金釵河畔的小道上疾馳而來 他們頭戴鋼盔 背槍挎刀 神情凶悍 當先一面猩紅的太陽旗獵獵作響 前方的上塢村已遙遙在望 騎兵們放慢腳步 馬蹄雜沓 由行軍隊形轉變為戰鬥隊形 警惕地逼近村子 當先一人舉手示意停止前進 他看到村口站著一個人影 似乎是個女人 拿出望遠鏡一看 驚訝地發現這個妙齡女子 身穿粉白相間的和服 頭梳勝山髻 腳踩木屐 亭亭玉立 風姿綽約 彷彿是去賞櫻或參加茶道的日本女子 廣裕等人都趴在村口的土牆後 膽戰心驚地望著遠處孤零零的衣子 這時 老六爺端著土槍一瘸一拐地走來 噴著酒氣瞪著眼珠喊 強人來了! 廣裕連連跺腳道 老瘋子又發酒癲了 這是要禍害全村! 趕緊招呼誠祿等幾個精壯小伙 七手八腳把老六爺摁倒在地 用麻繩捆了拖走 關在豆腐磨坊里 廣裕再回頭望向村口 只見幾個日本軍人下了馬 正和衣子交談 衣子恭恭敬敬地鞠躬

拿出自己在日本的出生證明和結婚證等證件 說明自己的身份 帶頭的日本軍官一邊聽一邊點頭 士兵們的目光都聚集在衣子身上 他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過日本女人了 更何況是如此的美人 那個軍官說 夫人 您真漂亮 賽過東京淺草「一葉櫻祭」的花魁呀 當得知衣子的家鄉是宇都宮市 而這支日軍的編成地恰好就是宇都宮 全體士兵爆發出歡呼聲 然後 衣子領著日本軍人進了村 邊走邊介紹村子和周邊的情況 廣裕帶著一幫村民恭恭敬敬候在路邊 垂首低眉 他們面前放著幾張大木桌 桌上擺著米酒和油糍粑、麻花 糯米糕、柿餅等食物 頗有些簞食壺漿的意思 桌前垂著一張白布 用墨汁寫著「順民」兩個大字 日本軍官對村民的態度還算滿意 問 村裡的婦女兒童到哪兒去了 都躲起來了? 聽了衣子的翻譯 廣裕一時語塞 額頭滲出汗珠 那個日本軍官笑了笑 摘下鋼盔 從盔底取出一面折疊的太陽旗 攤開旗幟 用墨筆在旗面寫下一句日本話 此地均系良民 請予以保護 落款 大日本帝國陸軍晃部隊松阪熏大尉 他把太陽旗交給衣子 道 請把這個掛在村口 告訴村民們 日本軍隊來這裡是為了建設王道樂土 不必害怕 廣裕聽了 如遇大赦 屁顛顛地捧著太陽旗跑到村口 幾個村民吆喝著竪起一根長長的毛竹 把旗子掛了上去 幾個日本士兵牽著馬去河灘飲水 小惠害怕地躲在媽媽身後 露出一雙烏亮的眼睛望著這些日本軍人 松阪熏撫摸了一下小惠的頭

笑眯眯地說 看上去很聰明的樣子 長大後去日本讀書吧 他從馬鞍上取下一個繪有鴿子圖案的鐵盒 倒出一大堆奶糖 送給了小惠 村民們見日軍並不擾民 膽子漸漸大了起來 一些小孩也跑來看熱鬧 但不敢走近 士兵們扔出水果糖 逗小孩們在地上哄搶 日本兵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村民們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支日軍騎兵只是路過 稍事休整 便整隊離開了上塢村 走的時候 許多士兵還和衣子揮手致意 長善溜進豆腐磨坊 替老六爺松了綁 老六爺死死瞪著遠處飄揚的太陽旗 血紅的眼睛似乎要噴出火來燒掉那面旗 長善低聲說 六爺 他們走了 老六爺用手捶地 喃喃咒罵 王八蛋 狗東西 挨千刀的! 長善問 您咋這麼恨日本人? 老六爺說 你沒聽到他們在小灣村殺人放火嗎? 長善默然 他總算是親眼見到了日本軍隊 但他們並不是傳說中那樣 青面獠牙會吃人的怪物 相反 長得跟中國人好像沒什麼差別 日本軍隊給小孩發糖 不拉壯丁 領頭的軍官戴著眼鏡 乍看還有幾分斯文 不像那個凶巴巴的楊光鼎 動不動就抽人皮鞭 他甚至懷疑小灣村的傳言是不是真的 老六爺解開衣服 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和累累疤痕 指著胸前一個酒盅大的傷疤問 你曉得這是咋回事嗎? 長善問 土匪打的? 老六爺搖頭道

是日本人打的! 長善滿臉驚訝道 啥時候的事? 老六爺說 你聽過庚子鬧拳嗎? 長善道 聽我哥說過 義和拳燒教堂 殺洋人 八國聯軍跟著就打進北京城 西太后和皇帝逃走了 死了很多人 老六爺說 那年我跟你差不多大 年少氣盛 跟著哥哥北上直隸參加了義和拳… 說到這裡長嘆一聲 血肉之軀到底打不過洋槍大炮 日本人把我哥抓住 砍了頭祭旗 收屍的人說 我哥的腦袋滾出老遠 眼睛還是睜著的 真的是死不瞑目! 長善大吃一驚 他聽說老六爺年輕時出去闖江湖 沒想到有這樣一段經歷 他問 那您怎麼還願意幫衣子? 老六爺揮手道 那是爺們兒的事 跟娘兒們無關 長善聞言 肅然起敬 傍晚 上塢村又嘈雜起來 一群人拖家帶口 手提肩挑箱籠被褥 從小灣村逃來投親避難 他們臉上兀自帶著劫後餘生的恐懼 一直躲在附近山頭 等到日軍離開很久才敢進村 其中一個大姑娘打聽誰是長善 見到人之後 拉著長善的手張口就哭著叫弟弟 長善這才知道 她就是哥哥沒過門的媳婦秀荷 小灣村離縣城很近 國軍第九戰區的一個傷兵醫院就設在村裡 秀荷顫聲說起村裡的慘狀 一大清早就打槍了 守村的國軍死的死 逃的逃 根本擋不住 日本人衝進村子

把醫院的醫生和護士都抓走了 把傷兵全部趕進房子 釘死門窗 然後放火 這些傷兵全被他們活活燒死了 造孽啊! 有個醫生去救火 日本人就把他綁了 扔進火堆活活燒死了… 她再也說不下去 嗚嗚地哭了起來 老六爺蹣跚走來 手持一柄四斤六兩的大斧頭 要砍倒那根掛著太陽旗的竹子 廣裕大喊 不能砍! 幾個漢子攔住了老六爺 老六爺大吼道 誰敢攔我 別怪我這斧頭不認人! 幾個老嫗抱著這根竹子痛哭流涕 甚至還有一個是剛從小灣村逃來的 他們都把這面旗當成了救命稻草 老六爺仰天長嘆 將斧頭扔進水塘 收拾了一點兒家當 一瘸一拐地離開村子進了山 衣子和小惠被廣裕奉為上賓 將她倆迎進誠平的祖屋 只見屋裡打掃得乾乾淨淨 桌椅床櫃要麼是新的 要麼就是從廣裕家搬來的 被褥都用米湯漿洗過 廣裕和阿桃還遞上一本賬冊 道 這些年的谷租按你公公的遺願 大部分都給了縣賓興祠 辦簡易師範及高等小學 賬本一筆一筆都記著呢 支費數目分毫不差 現在物歸原主 衣子見廣裕等人誠惶誠恐 彷彿她不接受全村就會大禍臨頭似的 只得答應下來 翌日一早 衣子開門 卻發現長善背著行囊站在門口 衣子問 長善 你找我有事嗎? 長善說 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他望了一眼遠處的太陽旗 我不想在村裡住了 我把房子讓給了秀荷姐

我搬到磨刀洞去住 沒想到衣子說 帶上我和小惠一起去吧! 長善的心突地一跳 道 你們在這兒不是住得好好的嗎? 衣子說 小灣村逃來的那些人 有的只能在屋檐下搭鋪睡 我在這樣的地方能住得安心嗎? 長善有些猶豫 衣子說 你讓我去村口迎接日本軍隊 我答應你了 也做到了 現在我的這個要求 不算過分吧? 長善聞言 點頭同意了 就這樣 長善把屋子讓給了秀荷住 秀荷雖沒過門 但他心底里已把她當成親人 他帶著衣子和小惠 來到了南山坳的磨刀洞 在這裡住了下來 磨刀洞是個很大的溶洞 衣子把山洞分成廚房、餐廳 臥室、廁所和倉庫 收拾得妥妥當當 高興地說 這裡冬暖夏涼 真是個好住處呢 衣子烹飪好晚飯 長善和小惠一起跪坐在草地上進餐 就像一家人一樣 吃完飯 小惠興高采烈 唱了好幾首兒歌 和媽媽一起跳起了花笠舞 讓長善也唱一首歌 長善有些靦腆 想起村裡人唱過的山歌 清了清嗓子 唱了起來 山歌好唱口難開 楊梅好吃樹難栽 衣子烹飪好晚飯 長善和小惠一起跪坐在草地上進餐 就像一家人一樣 吃完飯 小惠興高采烈 唱了好幾首兒歌 和媽媽一起跳起了花笠舞 長善也唱了一首歌

白米好吃田難種 鮮魚好吃網難抬 四月插田行對行 插個大行對小行 插個星星對月亮 插個小妹配情郎 雖然曲子生疏跑調 但他嗓音清亮 自有一番動聽的韻味 小惠連連拍手叫好 衣子聽到最後一句 莞爾一笑 鼻中聞著風信子帶來的泥土清香 看著衣子母女 長善如痴如醉 真不想再出山了 要是能和衣子母女一起 永遠過著這種安靜的生活 那該多好啊 一個月後 各村各鄉的保長通知村民 叫他們回村 各行各業照常開張貿易 學生繼續上學 長善便照例挑了篾具去縣城趕集 城頭飄揚著刺眼的太陽旗 城牆上貼著維持會的安民告示 城門由日本兵站崗 過路的行人都要向他們鞠躬行禮 鞠躬慢了要挨耳光 而且 每個成年人都要去照相館拍一張照片 然後去警察局辦良民證 長善發現 警察還是那些警察 就連孫留寶也依然在當他的鄉保安司令 只不過現在是跟在日本人後面清鄉 去抓抗日分子 看似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 但長善明顯感到 一種壓抑的氛圍籠罩著整個縣城 這天 長善賣完篾具 循著肉香味來到了一家肉鋪前 山裡村集是沒有肉賣的 只有縣城趕大集時 鄉民們才會殺豬賣肉 換些家用回去 縣城裡的肉鋪一時賣不完 便會備一口大鍋 放上黃醬、八角大料 將肉帶下水一齊煮透 再用鐵鈎掛上風乾 每逢彼時 往往香飄十里

平素清水雜糧的長善聞了 忍不住腸胃齊鳴 猛咽口水 以前哥哥去趕集 總會省下錢帶點兒肉乾糖豆回來給他吃 他摸了摸癟癟的錢囊 咬了咬牙 買了一包肉乾 準備帶給小惠吃 正要掏錢 一枚銀元蹦到切肉的案板上 肉鋪老闆忙不迭地點頭哈腰 長善回頭一看 只見一個日本軍官騎在馬上 連連招手 讓他過去 長善嚇了一跳 還以為自己犯了什麼事 仔細一看 那軍官就是到過上塢村的松阪熏 松阪熏嘰里呱啦說了一通 但長善什麼也聽不懂 松阪熏便拿出鋼筆和小本子寫了幾個漢字 長善這些天跟著衣子識字 認得上面的衣子兩個字 其餘幾個字卻不認識 松阪熏交給長善一封信 長善明白了 這是給衣子的信 回去的路上 路過崇陽觀 只見大門洞開 裡面住著的卻不是劉道士 而是一群乞丐 他問起緣由 這才知道 日軍佔領縣城後徵用男子挑擔拉車 運輸輜重 把崇陽觀的幾個道士都抓走了 劉道士年老體弱 挑了重擔步履艱難 日本兵嫌他走得慢 便用刺刀戳他 可憐的劉道士 沒走多遠就倒在路邊咽了氣 道袍都被血染紅了 道觀就這樣廢棄了 乞丐們便鳩佔鵲巢了 長善聞言佇立良久 心中沈甸甸的像塞滿了石頭 晚上 長善回到了磨刀洞 把信交給了衣子 在松脂火把下 衣子打開了信

信是由縣治安維持會會長俞少鴻 和駐紮縣城的日軍部隊長官松阪熏 聯名書寫的 俞少鴻在信中說 適逢皇軍蒞臨駐紮 整肅治安 俞某不才 接任會長 彼此相互協力 力圖社會復興 現在退居鄉間者 已大半歸位 市面日趨繁榮 人民安居樂業 縣府將六所小學並歸一所 當前教育最大的問題 是融洽情感的工具 就是語言 因為言語的隔閡 使兩國人士發生不融洽的傾向 何況還有更大的使命 溝通兩國的文化! 故而 唯日語一門實為當務之急 欲謀中日親善 必以溝通文化為前提… 寫了一大堆廢話 松阪熏也跟著說了一堆類似的話 大致為希望日中文化普及 努力推進兩國親善 邀請衣子回縣城小學擔任日語教員 長善問 信里說啥? 衣子把大致意思說了 望著長善問 你希望我回縣城嗎? 長善沒想到她有此一問 她的目光透露出的柔情讓他不敢直視 半晌 長善支支吾吾地說 我不曉得 他見小惠捧著肉乾吃得正香 又說 你還是回縣城吧 這裡連口肉都吃不上 小惠也要上學… 衣子沒有答話 深夜 洞口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這是衣子在洗澡 不知為什麼 她洗得很慢很慢 似乎在期待什麼 水聲如泣如訴 每一聲都敲打在長善的心頭

讓他輾轉反側 難以入眠 鄉下青年聚在一起時 會開開玩笑、講講葷段子 長善漸漸長大 有些事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他把衣子當成心中的女神 也很喜歡聰明懂事的小惠 他今天回來時 小惠已經躺在竹席上 甜甜地進入了夢鄉 枕邊擺著三個泥偶 和冬天堆的雪人一樣 也是一家三口手拉手 不過 爸爸的形象不再戴著禮帽 而是拿著篾刀 她小小的心中 已經把長善當成了家庭的一員 真的能和她們永遠在一起嗎? 這念頭一冒出來 長善不禁面紅耳赤 心如鹿撞 他坐了起來 忍不住向水聲的方向走去 才走幾步就硬生生止步了 他端來角落里的一隻水桶 把頭埋了進去 清涼的泉水讓他火熱的內心冷卻下來 腦海裡浮現劉道士慘死的情景 聯想起小灣村那些被活活燒死的傷兵 他的那股衝動頓時偃旗息鼓 一場小雨後 暑氣盡收 星河如洗 夜色如水 長善在田埂里收籠子 他見過村裡有人用籠子捕黃鱔 他是篾匠 做點兒籠子不費事 於是做了十幾個竹籠 昨天就放好了 今天果然收穫不小 山裡糧食不夠了 衣子每次都把細糧蒸一小鉢讓給長善吃 自己吃醃菜稀飯 長善堅辭不吃 衣子說 你乾力氣活 不吃飯沒勁! 但長善總是偷偷把米飯讓給小惠 這會兒 他看著背簍里的黃鱔 樂開了花 心想給小惠熬湯一定很鮮美

以後多抓點兒 還可以拿到集市上去賣 這可比去山裡抓野味容易 長善路過村裡的老屋 想送一些黃鱔給秀荷補一補身子 見窗口透出燭火的黃色微光 心想 秀荷姐這麼晚還沒睡? 他見門口還掛著一件紅衣裳 走近細看 正是他趕集時買的大紅燈芯絨做成的對襟衫 更是奇怪 這麼晚了還不收衣服? 正要拍門 忽然聽見裡面有男人說話的聲音 他愕然 還怕聽錯了 側耳傾聽 果真是男人的聲音 說什麼倒聽不清楚 秀荷好像也在說什麼 又好像有哭聲 他心中擔心 拍門喊 秀荷姐! 屋裡的燈光頓時滅了 一片沈寂 他的拍門聲更響了 秀荷開了門 長善見她眼睛微腫 臉上淚痕未乾 著急地問 怎麼了? 秀荷神色有些悲傷 沒有答話 長善問 屋裡還有誰? 秀荷搖了搖頭道 我正要睡覺呢 裡屋發出了咔噠一聲 這是有人踩了滿地堆放的蔑竹 長善不顧秀荷的阻攔 推開裡屋的門 正要邁進去 忽然 一支長長的槍管頂住了他的額頭 一個男人低沈的聲音道 退後! 秀荷驚叫一聲 別開槍! 長善驚出一身冷汗 這男人聲音有些耳熟 他卻一時想不起是誰 只得噔噔退後幾步 男人示意秀荷點亮油燈

長善驚訝地發現 這人是炳生! 炳生披著一件短褂 拎著盒子炮 如豆的燈光搖曳 在他臉上留下忽明忽暗的陰影 顯得臉色陰晴不定 長善問 炳生哥 你怎麼在這裡? 炳生從懷裡摸出一個銅項圈 「啪」地放到桌子上 長善心一沈 拿起來一看 正是離別時 他戴在哥哥脖子上的那個項圈 他預感到了巨大的不祥 顫聲問 我哥他… 炳生一字一頓地說 長福被日本人打死了! 長善腦袋嗡的一聲 只感到天塌下來了 他抱著項圈蹲在地上 想哭 但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秀荷扶起他 給他拍了很久的背 他這才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炳生說 長福打仗是把好手 槍法准 腦子活 還有文化 入伍沒幾天就當上了班長 不久團長楊光鼎又提拔他當排長 我們的部隊在江西、湖北和湖南 同日本鬼子打了好幾場惡仗 枯草嶺一戰 我們團被日軍包圍 部隊打散了 傷亡慘重 長福受了重傷 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就把項圈交給我 讓我帶給你 並讓我帶話給秀荷 取消這樁婚事 正是在長福的掩護下 我才得以從戰場逃生… 長善哭了一會兒 悲痛稍抑 問道 我哥為啥會把後事托付給你? 炳生說

這是因為我們兩家還有一段淵源 我爹過去也是貨郎 有一次走山路被毒蛇咬傷 被你爹發現了 你爹用篾刀割開傷口擠出毒血 敷上草藥 這才讓我爹撿了條命 我從小就聽我爹講過這個故事 趕集時認出了你手上那把篾刀 知道你爹就是我家的恩人 長福代替你被抓了壯丁 這麼一說起來 我們兩人的關係一下親近了許多… 炳生末了說 我回來不光是報信 還要報仇! 長善問 怎麼報仇? 炳生帶著長善來到村後山腳下的尼姑庵 自從衣子母女搬走後 這裡又廢棄無人了 炳生三長一短拍了拍門環 門打開 裡面鑽出二十幾個持槍的漢子 這些人衣著五花八門 有的穿短褂 有的穿長袍 有的穿舊軍服警服 有的乾脆打赤膊穿馬褲 槍支也是各式各樣 手槍有擼子、盒子炮、左輪 步槍有老套筒、日本金鈎 還有老式的土銃 長善也分辨不了這許多 諸位兄弟 我給大家介紹一下 這是我早先認識的一位小兄弟 叫長善 他哥和我一起在抗日戰場上出生入死 最後壯烈殉國了 這位小兄弟有種 要為哥哥報仇 我就帶他來入伙了 炳生介紹完長善 見他有些害怕 拍了拍他的肩頭道 不要怕 我們是抗日游擊隊 專打日本鬼子和漢奸的 他一招手 有人便擺上幾個酒碗 倒上酒 他把一碗酒遞給長善 自己端起一碗 碰了一下

乾了這碗酒 大家就是兄弟了! 長善端著酒 送到嘴邊 卻遲遲沒有喝下 他實在不清楚這些人的路數 炳生問 怎麼 不想為你哥報仇了? 長善聞言 紅著眼睛 牙一咬 悶頭灌下酒 喉頭一陣火辣辣地疼 忍不住大聲嗆咳起來 炳生呵呵一笑 一飲而盡 炳生有些得意地說 他是這支游擊隊的司令 手下有百十號弟兄 今天來的只是一小部分 他打算把這一帶作為敵後抗日根據地 上塢村依山傍水 金釵河直通縣城 山高林密 進可攻退可守 鄰近的幾個村子物產豐富 是打游擊的好地方 長善問 我只會做篾匠 不會打仗 不敢殺人 能有啥用? 炳生說 你是本村人 對這一帶熟得很 可以做我們的情報員 作用大著呢 他詢問長善村裡的情況 哪家田產多 有多少錢糧 做什麼生意 哪家男丁多 哪家在縣府和保安團里有親友 幾家養狗 幾家有地窖… 問起村裡最有錢的人 那自然是廣裕了 臘月過年 三月蒔田 村裡很多人都找廣裕借過米 而每當青黃不接的時候找他糴谷 他不但把礱糠摻進精谷里發糶 還把利息抬到半年加五 到期還不了

就是利滾利 最後就沒收抵押房地 村裡多少人家的谷田、菜園子 豬牛和房子都是這樣被他吞沒的 炳生仔細詢問廣裕家房屋的大小、方向 前後形式、門頭遠近 長善問 這些對抗日很重要嗎? 當然 炳生又問 村頭豆腐磨坊里那個糟老頭子去哪兒了? 長善越來越奇怪 炳生為什麼會關心老六爺的去向? 他搖頭說不知道 確實 老六爺進山好幾個月了 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這群漢子不客氣地拿走了長善背簍里的黃鱔 庵里柴火鍋碗瓢盆都有 這就下鍋煎炒 他們還帶著幾個大酒葫蘆 大吃大喝了一頓 月過中天 這群漢子吃飽喝足 魚貫出門 直奔上塢村 來到廣裕的屋子前 做人梯翻牆入內 廣裕家的狗被驚醒 抖動了一下鬃毛 剛要吠 便被一個扔來的肉包子吸引了目光 幾口吃下 便口吐白沫蹬腿斃命 廣裕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呼呼大睡 聽到響聲爬起來 只見幾條黑影竄了過來 剛要呼救 幾支黑洞洞的槍口便頂在他腦門上 他立即閉嘴了 炳生等人把廣裕推進屋裡 把他的老婆和幾個兒女一起抓了 跪了一地 廣裕顫聲問 敢問是哪路好漢? 炳生點亮煤油燈 把一張紙拍在桌上 說 這是第九戰區司令長官部的委任狀 鄙人姓彭 是銅盤縣敵後抗日游擊隊的司令 廣裕瞄了一眼 只看到紙上的青天白日徽 寫的什麼卻看不清 點頭哈腰道

彭司令 小人有眼不識泰山 不知深夜到訪 有何貴乾? 炳生清了清嗓子說 銅盤鎮淪陷於日寇之手 百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 政府絕不會坐視不管 九戰區正在籌備大規模反攻 不日即將克復縣城 我們就是反攻的先遣隊 守土抗戰 人人有責! 有錢出錢 有力出力 這是政府一貫的抗日方針 這些道理 你都曉得吧? 廣裕連連點頭道 曉得、曉得 你是要當抗日的保長 還是漢奸保長? 我是中國人 當然是要抗日的 那就好 炳生掏出一張清單 交給廣裕 這上面的錢糧物資 煩請你通知全村 按期限交付 支援抗戰 廣裕接過來一看 只見上面是一長串清單 銀元、糧食、布匹、鹽巴、藥材… 他額頭滲出汗水 說 上塢村地貧民弱 年初剛攤派了一千擔抗日公糧 糧倉早就空了 今年青黃不接時還餓死了幾個老人 實在是沒有餘力 還望彭司令體諒民情 高抬貴手 予以減免 炳生一拍桌子道 就要割麥了 怎麼會沒糧? 你想把糧食留給日本人嗎? 廣裕叫苦不迭 新成立的日偽縣政府 已經攤派下了一千五百擔夏糧 這裡又來了一路神仙 村裡挖地三尺也變不出這麼多糧食 只得不停地求饒 炳生說

糧食不夠 那就折現吧 提起筆 將清單上的糧食物資都改成銀元 區區三千銀元 這總拿得出吧? 廣裕愁眉苦臉道 請再減一點兒 炳生說 不能再減了 十天之內 拿不出這筆錢 唯你是問! 說完站了起來 廣裕暗自舒了一口氣 道 彭司令慢走 炳生一笑 走? 還早著呢 總不能讓我們白跑一趟吧! 廣裕趕緊從箱中翻出數十塊銀元奉上 道 這是給弟兄們的一點兒茶水錢 炳生不接 皺著眉頭道 十天期限一到 你捲鋪蓋跑了 我們到哪兒找你去? 這三千銀元 有一千著落到你家頭上 今天我們就要帶走! 廣裕慌了神 急道 我家哪裡拿得出這麼大一筆錢! 炳生說 你當我不曉得 上塢村就數你家業最大 縣里的豬行、米行、茶行 你都有入股 怎麼會沒錢? 炳生從長善那裡已打聽清楚 帶著幾個人就往雞窠而去 掀開雞食槽下的隔板 露出一個地洞 搬出幾個沈甸甸的青瓷罈子 打開 白花花一片 都是滿滿當當的銀元 阿桃哭天搶地 滿地打滾 炳生踢了她一腳 道 你堂哥孫留寶跟你家合伙在縣里放高利貸 現在又給日本人當走狗

這筆賬還沒算呢 阿桃聞言直翻白眼 口角流涎暈了過去 有人說 司令 這些還不夠 炳生冷冷地說 把他兒子帶走 不足之數 讓他拿錢來贖人 廣裕兒子哇哇大叫 爹 快救我! 廣裕雙膝跪地 磕頭如搗蒜 只求炳生手下留情 炳生毫不理會 就要帶人出門 廣裕忽然想起一事 抱住炳生大腿道 彭司令 饒命! 你不是要抗日嗎? 不是要錢嗎? 我有辦法! 炳生問 你說 有啥辦法? 廣裕喘著粗氣道 南山坳藏著個日本女人 在縣里村裡都有家產 聽說在日本也是大戶人家 你把她綁了 要多少錢都有! 炳生一腳踢開他 道 他媽的 南山坳方圓幾十里 到處是山洞 我上哪兒找人去? 廣裕爬近幾步 道 明天她就要下山了 縣里會派船來接 他們挺看重這日本娘兒們 說著找出縣府的公函遞給炳生 炳生看了信函 眼睛里冒出一道光 還是抓了廣裕的小兒子作為人質 說是只要廣裕好好配合 等抓住了那個日本女人就換回他兒子 廣裕只得眼巴巴地看著兒子被帶走了 後半夜這些事兒 長善都不知道 他來到磨刀洞口

卻沒有進去 而是坐在洞口的大石頭上 想起兄弟倆相依為命的歲月 想起從此就和哥哥天人永隔 不禁悲從中來 淚水直流 背後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 原來衣子早早就起來了 天明之後 衣子和小惠就要下山了 雖然是夏天 但拂曉前的深山 露水依然帶著寒氣 衣子拿來一件褂子要搭在長善肩頭 長善卻一縮肩 躲開了 衣子奇怪地問 你怎麼了? 長善抹去眼淚 站了起來 道 你把東西收拾好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亮了 衣子抱著小惠 長善用扁擔挑了行李 沿著小路下了山 長善內心五味雜陳 這次和衣子母女一別 就將是永別 以後他就是抗日游擊隊的一員了 所有的日本人都是他的敵人 他不願意這樣 可又不得不這樣 晌午時分 縣里的船到了 來人中除了校長孫吉甫 和幾名學校的雇工 還有一個日本記者小野國雄 他要以衣子的事跡 大做一番中日親善友好的文章 廣裕指揮村民 在打穀場上擺開幾十桌筵席 邀請全村男女老幼到場 架鍋燒火 殺豬宰羊 還掛上了太陽旗 和寫有「和平建國」字樣的維新政府五色旗 孫吉甫發表即興演說 中日之戰 緣於蔣政府投靠英美帝國主義 出賣中國利益 妄圖將中國變為西方殖民地 日本皇軍進入中國是為瞭解救民眾 實現大東亞之共榮

衣子小姐來到上塢村 和村民們相處融洽 日軍進駐 更是秋毫無犯 現在中日雙方濟濟一堂 聯歡甚洽 說明中日兩民族同文同種 相互提攜 實現共存共榮 才是正途 孫吉甫接著讓衣子發表感言 但衣子抿著嘴坐著不動 孫吉甫有些尷尬 讓廣裕展示松阪熏書寫過的太陽旗 在小野國雄的指引下 孩子們簇擁在旗幟下 揮舞著小小的太陽旗 小野國雄端著照相機不停拍照 正琢磨著報道怎麼架構 細節怎麼編造 突然一聲槍響 一個漢子脫去外衫 露出腰上纏著的九龍帶 高舉盒子炮跳上桌子 大喊 誰都不許動 今天爺們只找日本人的晦氣! 打穀場上一片混亂 村民們哭爹喊娘 四散奔逃 幾個漢子用槍對準了衣子和小惠 小惠嚇得把頭埋在媽媽懷裡 炳生把準備好的信交給瑟瑟發抖的孫吉甫 說 一個日本人一千銀元 讓縣里十天之內 拿出三千元贖這三個日本人 否則 時限一過 我就殺人! 這時 小野國雄趕忙申辯自己是中國人 原名趙國雄 是東北人 受聘於偽滿的國通社 為了體現日滿一體才改了日本姓名 炳生說 我看你的做派模樣 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 趙國雄什麼臉也不要了 當眾脫下褲子 指著裡面的紅褲衩說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這是中國人才有的習俗 日本人都穿兜襠布

我真的是中國人 求求你們饒了我! 他把自己的手錶、金筆和照相機都悉數奉上 連連磕頭作揖 這才得以釋放 和孫吉甫等人抱頭鼠竄 直往河灘上的小船奔去 長善對村裡的巨變一無所知 他沒有參加聚會 把衣子送到村口 輕輕抱起小惠 在懷裡摟了一下 就放下小惠 遠遠躲開了 甚至沒有和衣子、道別 他怕再多看一眼 就會不忍離開 他一顆心空蕩蕩的 漫無目的地在山裡轉悠 回到磨刀洞時已是夜幕降臨 四週一片靜寂 只聞蟲聲唧唧 山洞內 衣子將他的衣服洗好疊好 小惠將他做的竹子玩具收拾得整整齊齊 睹物思人 想起和衣子、小惠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他不由得怔怔出神 殘月慢慢墜入山坳 一抹清冷的月光 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長 他從竹床下取出一支土銃 解開槍上細細纏著的黑布條 以前 哥哥帶他去打獵 用的就是這支槍 他要用哥哥留下的槍 為哥哥報仇 這時 一個黑影出現在洞口 長善一看 居然是許久不見的老六爺! 他驚詫不已 問 六爺 怎麼是您? 老六爺也背著一支土銃 腰上系著一隻裝火藥的牛角 還有一個酒葫蘆 他踱進洞 坐在石頭上 說 我早瞅見你了 這半天都在山裡亂轉 長善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道 我咋沒看見您? 老六爺哼了一聲 道 你今天渾渾噩噩像掉了魂似的 能看見個鬼 村裡眼看就要大禍臨頭了 你趕緊通知大伙兒 能避就避 留在村裡凶多吉少 長善趕緊問 咋回事? 老六爺摸出旱煙袋 裝上煙葉 長善給他點著火 老六爺臉色陰沈 吧嗒吧嗒抽了半晌 一開口就讓長善驚訝得跳了起來 那個日本娘兒們被土匪綁了! 老六爺把打穀場上發生的一切告訴了長善 長善顫聲說 炳生他們是抗日游擊隊的 不會亂來吧? 老六爺怒道 啥抗日游擊隊 就是一群土匪! 長善瞪大了眼睛 老六爺說 這個炳生 就是十五年 前來村裡搶糧食的土匪頭子彭麻稈的兒子! 老六爺說 彭麻稈來上塢村搶糧的那一年 恰逢大澇 方圓數十里的村莊顆粒無收 幸虧誠平的爹 從縣里送來了一些大米和外國麵粉救急 這彭麻稈平時裝扮成貨郎模樣四處遊逛 其實就是盜賊踩盤子 得知這個消息 便來搶這批糧食 這不等於是要全村人的命嗎? 老六爺帶著一幫精壯村民打退了土匪 彭麻稈被他的土銃打傷了一條腿 後來被官兵抓到殺了頭 這伙土匪就此土崩瓦解 彭麻稈的兒子炳生長大成人後 收羅了一些父親的老部下 重新拉起了隊伍 他不但心狠手辣 而且十分狡詐 學他爹一樣扮成貨郎走街串巷 探聽各地各村的虛實 方便日後乘虛而入 長善這才明白

為什麼炳生會追問老六爺的去向 原來他們有血仇 但他還是半信半疑 說 炳生應該是被招安了 我看他有國軍的委任狀 老六爺搖頭說 如果招安 肯定有規矩有軍餉 為啥要綁票? 長善一拍大腿站了起來 道 不行 我得勸他放了衣子 欺負婦孺算不得好漢 老六爺哼了一聲 道 你跟他有啥交情 他會聽你的? 長善一想 自己和他不過數面之緣 連他的來歷都不清楚 頓時頹然坐下 道 您說村裡就要大禍臨頭 就是因為炳生? 老六爺說 你想 他光天化日之下綁走了日本人 縣城裡的日本兵會怎麼辦? 會乖乖交贖金? 我跟日本人打過仗 保安團那幫飯桶跟他們比 那是小鬼比閻王 惹毛了日本人 全村男女老幼都得遭殃! 長善想起小灣村的慘狀 打了個寒戰 炳生也跟日本人打過仗 他不會不曉得… 老六爺呸了一聲 這個王八蛋當然曉得厲害 他陰著呢 他爹就是來上塢村搶糧丟的命 日本人如果屠了全村 不正好報了他爹的仇? 這叫借刀殺人! 長善背脊冷汗涔涔 站起身來說 不管怎樣 我得去救衣子! 老六爺鼻孔里噴出一股濃煙 沈吟道 俗話說 寡婦門前是非多

你這娃娃偏要把這些是非 都攬在自己身上 果然是個多情種子 長善滿臉通紅道 您老說啥呢? 老六爺嘿了一聲 我也年輕過 你的心思瞞不過我 村裡有人說 這個日本娘兒們是個狐狸精 專勾陽氣盛的少年郎 你的魂兒早就被她勾去了! 長善說 您老別瞎說 我和衣子規規矩矩的 什麼事也沒有… 我只想她和小惠平安快樂 別無所求! 老六爺點了點頭道 有情有義 難得 可是 你怎麼救得了她? 長善思忖片刻 沒有回答 卻問 如果我救出衣子 日本人就不會來報復 全村人就得救了 對不對? 老六爺一怔 沒有答話 長善追問 人心都是肉長的 中國人、日本人都一樣 我們救了別人 別人也會對我們好: 是不是這個理兒? 老六爺緩緩點頭 長善一字一頓地說 那您老一定要幫幫我 老六爺抬了一下眼皮 又低下頭 自顧自抽煙 道 我老了 幫不了你 我來就是告訴你 最近別回村子了 太危險 他把煙鍋子掖回腰間 拔下酒葫蘆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走了幾步 回頭說

你救不了她 別把自己這條小命搭進去! 這天夜晚 長善家的老屋前 樹杈上又掛起了大紅燈芯絨做的對襟衫 屋裡傳來了男女粗重的喘息聲 竹床吱呀呀作響 低聲的話語傳來 你說長福是怎麼死的? 跟你說了多少遍了 被鬼子打死了 我這心裡一直不踏實… 有啥不踏實的 你沒看到那項圈? 那是他們家祖傳的 長福沒死能到我手裡? 你以後跟著我 吃香喝辣 還愁啥? 我實在害怕 想起在小灣村 日本鬼子殺人就跟殺雞似的 眼都不眨一下… 別怕! 老話說得好 富貴險中求! 這方圓百里的村子 都被狗日的來回搜刮了好幾遍 實在榨不出什麼油水了 縣城咱又拱不動 不乾這一票 弟兄們就得喝西北風了… 過了許久 炳生推開屋門 伸了個懶腰 腦子里還在回味剛才的余韻 忽然後頸一涼 他一驚 回頭一看 只見一把篾刀架在他脖子上 刀柄上露出大笆鬥三字 他故作鎮定地問 長善 你這是幹嗎? 一手慢慢摸向腰間 長善比他更快 從他腰間抽出了盒子炮 炳生皺眉說 自己人 何必這樣? 這時 秀荷聽到動靜從屋裡出來 見狀嚇了一跳 結結巴巴地說

長善 你把刀放下 有話好說… 見長善的目光直視自己 臉上一紅 別誤會 炳生哥今天是順路捎東西給我 長善哼了一聲 沒答話 炳生說 秀荷 這猴崽子開竅了 這事沒啥好瞞的 炳生和秀荷的事當然瞞不過長善 他早就發現了端倪 秀荷每次和炳生幽會 總會事先在屋門口掛上那件燈芯絨對襟衫 今天他看見了這件衣服 早早蹲守在這裡 炳生對長善說 你哥死了 秀荷又沒過門 而且你哥親口說要取消這門婚事 我跟她是兩情相悅 不礙別人的事兒! 他想推開長善 長善的刀子沒松 道 我找你 不是為這個! 轉頭衝秀荷說 你回屋裡去 長善壓著炳生來到村外 長坡荒涼 蟲聲唧唧 炳生說 這兒清靜了 你說吧 究竟為啥? 你把衣子母女倆放了! 炳生哈了一聲道 啥? 你是被那狐狸精灌了迷魂湯吧? 他見長善臉色鐵青 又說 你糊塗了 我這是抗日 你想給日本人當狗腿子嗎? 想想你哥是怎麼死的! 長善說 我哥才是真抗日的英雄好漢 你要是真的想抗日 就該去打鬼子 欺負婦孺算啥英雄好漢? 炳生說

老子是從抗日戰場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你跟我說這個? 日本鬼子是啥東西 我比你清楚! 你既然曉得日本鬼子是啥東西 那你說 你這麼做 村裡的人還有活路嗎? 原來你怕日本人報復? 我早打聽清楚了 縣城裡就一個鬼子中隊 不過一兩百人 幾十匹洋馬 他們要是不交贖金 敢來上塢村為非作歹 我的游擊隊就正好打他們一個伏擊! 長善說 那衣子母女還有活路嗎? 炳生不以為然道 你這是啥話 我們是抗日軍人 不是烏合之眾 欺負女人孩子 傳出去不但壞名聲 還要受軍法處置 她們現在好好的 只要贖金到了 我就放人 長善咬牙說 我信不過你 你現在就帶我去見她們! 長善用麻繩捆綁了炳生雙手 讓他在前面帶路 兩人來到後山深處的老虎嘴 這裡有座山崖 形同臥虎 山崖下有個大洞 猶如張大的虎嘴 剛到山洞口 就聽見裡面傳來小惠哇哇大哭的聲音 還有衣子的怒罵 你們不是人! 一個男人叫了起來 好你個東洋娘兒們 敢咬老子 老子扒了你的皮! 另一個男人淫笑道 別扒皮 先扒了她的衣服 讓大伙兒痛快痛快 接著是衣服被撕爛的聲音 衣子連連尖叫 長善怒火中燒 端著土銃衝了進去 只見裡面生了一個大火堆

照得通亮 幾個男子把衣子按在地上 七手八腳撕扯她的衣裳 裡面居然還有誠祿 旁邊站著一幫人起哄 一個大漢捂著流血的耳朵 踢了誠祿一腳 罵道 媽的 滾到後面排隊去! 長善目眥欲裂 大吼 誰敢動 我就打死誰! 眾人一怔 望著他手裡的土銃面面相覷 都住了手 長善吼道 躲開 都躲開! 眾人驚慌地退開 衣衫不整的衣子抱起小惠 躲到了長善身後 誠祿嬉皮笑臉地說 長善 你玩了這麼久 該輪到我們了 長善氣得發抖 道 你再胡說八道 我轟爛你的狗嘴 他發現這些人中 居然有好幾個上塢村的後生 啐了一口 你們真是出息了! 他們卻說 你少狗拿耗子! 我們參加抗日游擊隊 比你當漢奸強! 長善見有人蠢蠢欲動 知道這裡不能久留 不願多說 帶著衣子就往洞口退去 衣子忽然驚呼一聲 一隻盒子炮頂住了她的頭 傳來了炳生冷冰冰的聲音 長善 我數到三 你要是不扔掉土銃 我就讓這個娘兒們腦袋開花! 一! 原來炳生已趁亂解開了身上的繩索 二! 長善回頭望了一眼衣子 衣子淚光閃閃道

長善 你趕快走吧 別管我們! 長善怒氣往上衝 他們不能這麼欺負女人孩子 我跟他們拼了! 炳生惡狠狠地說 長善 你再倔 就別怪我不講情面了! 放下槍! 這時 另一人的聲音響起 你先給我把槍放下! 長善又驚又喜 叫道 六爺! 只見老六爺端著土銃站在洞口 槍口頂住了炳生的後背 炳生氣急敗壞道 六爺 您也吃過日本人的虧 眼下是啥時候了? 咱們都是中國人 別再窩裡鬥 過去的恩恩怨怨咱們一筆勾銷 合起來和小鬼子乾啊! 老六爺哼了一聲 說得比唱得好聽 抗日有這麼抗的? 你這一肚子壞水 比你老子更可惡! 放下槍! 炳生無奈扔掉盒子炮 道 六爺 您見過鬼子怎麼糟蹋中國女人嗎? 我們這是一報還一報! 日本鬼子是畜生 你也要跟畜生一樣? 老六爺朗聲對那幾個上塢村的後生說 當年的土匪頭子彭麻稈就是他爹 他這是為他爹報仇來了 要把禍水往上塢村引 你們跟著他 那是認賊作父! 還不快回村 叫全村人趕緊轉移! 長善哼了一聲 沒答話 炳生說 秀荷 這猴崽子開竅了 這事沒啥好瞞的 幾個後生滿臉驚詫

竊竊私語 炳生趁老六爺說話的當口兒 忽然一個轉身抓住小惠擋在身前 老六爺罵道 狗崽子! 他要是一摟火 這滿槍膛的鐵珠鐵砂噴射出去 就是一大片 難免要傷到小惠 他正猶豫時 幾個大漢將他撲倒在地 長善舉起土銃狠狠砸在炳生頭上 炳生吃痛 扔下小惠 衣子抱起小惠 長善大喊 快跑! 長善畢竟年輕 力氣不如炳生 被搶了土銃 炳生獰笑道 想跑! 對準衣子摳動扳機 長善猛地推開衣子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 土銃並沒有擊中衣子 反而是炳生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 原來 長善為了攜帶方便 把土銃的槍管鋸掉了一截 他沒有經驗 槍管原本就短了一大截 裝填的火藥又太多 結果一開槍就炸膛了 燃燒的火藥顆粒四散飛濺 炳生滿臉都被炸開了花 就在這時 洞里忽然火光大亮 夾雜著數人的哀號 原來 幾個人和老六爺滾打之下 一起滾進了火堆里 老六爺身上帶的牛角塞子脫落 火藥撒在眾人身上 被大火點燃 加上酒葫蘆壓破後 自釀的燒酒湧出 幾個人頭髮衣裳都著了火 火堆里傳來老六爺最後的嘶喊 長善 快跑啊! 長善推開衣子時右手被擊中 一陣劇痛 見老六爺渾身是火 知道他活不了了

含著淚背起小惠 拉著衣子奪路而出 一片混亂之中 炳生捂著臉蹲在地上大喊 別讓他們跑了 快追! 幾個上塢村的後生站在洞口 面面相覷 卻無人阻攔 長善拉著衣子在山間奔跑 幾個人在後面緊追不捨 叫道 他帶著女人 跑不遠! 槍聲不時響起 衣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長善 你別管我們了 自己走吧 不然連你也跑不了! 她望著幽深的山谷 決心抱著小惠跳下去 一了百了 長善一言不發 仔細觀察了一下四周 拉著衣子拐進了一條細細的小徑 並沿著小徑繞了幾個彎 眼看追兵越來越近 忽然傳來幾聲慘叫 幾個追兵一起掉落到了陷阱里 原來 這條小路並不是人踩出來的 而是野獸經常走的獸徑 經驗老到的獵人們會在獸徑上布下陷阱 這些陷阱用的竹籤竹筒 都是長善幫著做的 長善帶著衣子來到金釵河邊 總算舒了一口氣 這才感到右手痛得厲害 衣子撕下衣裙下擺替他包扎 只見長善右手血肉模糊 拇指和食指齊掌而斷 不禁為他難過 淚水簌簌而下 長善忍著劇痛 故作輕鬆道 沒啥 命保住了就行 大不了以後不做篾匠了 他見小惠長久沒有聲響 有些不安 去拍小惠 發現小惠一動不動 眼睛緊閉 再看小惠背後是一攤鮮血

一探鼻息 他頓時眼前一黑 坐倒在地上: 小惠死了! 衣子臉色卻出奇地平靜 無語無泣 伸手撫摸小惠蒼白的臉龐 動作一如既往的溫柔 彷彿女兒只是在沈睡 生怕驚醒了她 時光如梭 金釵河畔的楓樹林變紅了 變禿了 又重新變綠了 轉眼一年過去了 上塢村依舊很平靜 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日本兵並沒有來掃蕩 游擊隊也沒有再來勒索大戶 真要說村裡有什麼變化 那就是廣裕的頭髮越來越少 本來就沒多少頭髮 現在光溜溜的就像一個雞蛋 他摸著光頭對阿桃說 我愁得毛都掉光了 這要兩頭交稅 一頭給南京 一頭給重慶 這頭加三倍 那頭加五倍 怎麼得了喲 阿桃說 那有啥法子? 你不是說了嗎 管他是大清皇帝 還是袁大總統、吳大帥、蔣委員長 還是現在的日本人 對我們小老百姓來說沒啥區別 就連山裡、水上來的朋友 我們也得罪不起 只管老老實實納糧納稅便是 村裡人都說眼下這世道 能保一方太平 多虧你會應付 廣裕哼了一聲道 識時務者為俊傑 這是鐘家老祖宗的智慧 六爺這個瘋子就是不識時務才丟了命 阿桃低聲說 瘋六爺的豆腐磨坊 誠平家的祖屋 現在全歸了族產 我看是時候… 廣裕擺了擺手 斥責狼吞虎嚥吃飯的兒子道

出去 就曉得吃 飯桶一個! 兒子端著食盆出去了 廣裕說 這事先放一放 咋的 你還怕這兩人死而復生? 廣裕端起水煙筒 若有所思道 倉房要看好 地窖要埋好 眼下就這點兒家底了 對了 給炳生大喜的賀禮準備好了嗎? 阿桃白了他一眼 道 你出手這麼闊綽 值嗎? 廣裕吸了一口水煙 道 頭髮長 見識短 馬上就是留寶他爹的六十大壽了 我給留寶也準備了一份 炳生是蔣委員長那邊的 留寶是日本人那邊的 哪邊都得伺候好 這叫兩頭下注 不然哪來的太平日子? 阿桃嘆息道 咱家這得攢多少日子啊? 廣裕躺在床上吞雲吐霧 有啥辦法? 寧做太平犬 莫為亂世人啊! 天色已近黃昏 村口一陣犬吠 廣裕爬了起來 道 炳生來娶親了 炳生今天是來迎娶秀荷的 他穿著黑袍馬褂 頭戴黑色禮帽 胸前佩戴綢緞扎成的大紅花 帶著一幫弟兄抬著花轎 吹吹打打進了村 村裡擺上了流水席 張燈結彩 一片喜氣洋洋 全村男女老幼都來看熱鬧 連鄰村的都來了不少人 秀荷紅衫紅裙 在伴娘的攙扶下走出屋子 炳生將新娘迎入花轎

一時鑼鼓齊鳴 證婚人當場宣讀結婚證書 兩姓聯姻 一堂締約 良緣永結 匹配同稱 看此日桃花灼灼 宜室宜家 卜他年瓜瓞綿綿 爾昌爾熾 謹以白頭之約 書向鴻箋 好將紅葉之盟 載明鴛譜 此證 眾位鄉親齊聲喝彩 享受這難得的有肉有魚的盛宴 鞭炮大作 一片熱鬧之中 廣裕問阿桃 留寶怎麼沒來? 阿桃搖了搖頭 道 誰曉得他到哪兒鬼混去了 這一年來 孫留寶的保安隊和彭炳生的游擊隊 各收各的稅 各管各的路 井水不犯河水 一直相安無事 兩個司令還一起在廣裕家喝過酒 明面上各為其主 私下卻有些交情 因此炳生今天也請了孫留寶 一個不知從哪裡來的壯漢 東倒西歪地向炳生走去 撞到了旁邊的酒桌上 又順勢倒在了地上 大家都嘲笑他喝醉了 炳生卻認得這是他派到村口放哨的弟兄 這時 有人發出一聲尖叫 只見這個壯漢背後有一個很深的刀口 正汩汩地冒血 頓時人群大亂 就在此時 村外夜空竄出了一枚紅色的信號彈 一連串的槍聲呼嘯而至 一顆接一顆炮彈砸到人群中 一時血肉紛飛 屍橫遍地 人群頓時大亂 沒過多久 通往縣城的大路上響起了軍號聲 一隊日軍鏗鏘而來

當先一人騎著馬 正是松阪熏 這些日軍滿臉徵塵 明晃晃的刺刀上還帶著血跡 他們用生硬的漢語 呵斥路邊看熱鬧的民眾 躲開 躲開! 隊伍後面 押著十幾個漢子 用繩子捆成一串 許多人身上帶著傷 走路蹌蹌踉踉 日本兵不時地用腳踢 催促他們快點兒走 再後面是幾輛馬車 載著糧食和彈藥 最後一輛是帳篷馬車 車里居然塞滿了年輕的婦女 那些被綁住的漢子 有的是炳生的手下 有的是上塢村的村民 誠祿就在其中 半邊臉都被打爛了 滿頭滿臉的血 很快 恐怖的流言在整個縣城傳開 上塢村全村的男女老幼 都被殺得雞犬不留! 日本人貼出告示 皇軍近期發動治安肅正討伐作戰 將長期盤踞上塢村一帶的抗日勢力 掃蕩一空 敵之主力已遭殲滅 少數殘餘分子在逃 不日必將悉數盡剿 上塢村的村民表面順從皇軍 暗中卻資助抗日勢力 不少人還參加了抗日武裝 皇軍這才施以重擊 以儆效尤 任何人都不得收容、幫助抗日分子 否則上塢村就是榜樣 翌日 長善悄悄回到了上塢村 只見村子幾乎化為白地 村內村外橫七竪八的屍體 臭氣熏天 村口樹杈上還掛著幾顆腐爛的人頭 房屋都被燒了 村民家裡的傢具板壁全被打爛了 豬欄里的豬被打死了 田裡的牛也被打死了 養的雞鴨全被抓光 儲藏的穀子被拋撒得滿地都是

宛如阿鼻地獄 長善來到廣裕家 昔日三正兩廂的瓦房 只剩下殘垣斷壁的空架子 連祖宗牌位都被燒掉了大半 鐘家的老祖宗逃難到此 以為這兒是世外桃源 立下了安分守己 不招惹是非的祖訓 滿以為子孫後代能在此安居樂業 誰能料到會有如此浩劫? 上塢村只剩下一些孤寡老人 日本人留下他們收屍 讓他們宣揚皇軍的赫赫武勳 這些老人要麼悄無聲息地呆坐 要麼在廢墟里踽踽而行 撿拾垃圾充飢 他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彷彿一具具行屍走肉 長善問了一圈 這才得知那天的情況 炳生帶著弟兄們來村裡接親 日軍卻在松阪熏的指揮下 悄悄地包圍了村子 村裡的鞭炮一響 跟著就是槍炮聲大作 日軍在村子四周的山頭上 架起機關槍、擲彈筒、迫擊炮 對著密密麻麻的人群 不分軍民 狂轟濫射 然後端著刺刀衝進村子挨個補刀 直殺得屍積如山 血流成河 喜宴變成了屠場 阿桃被活活撕成了兩半 廣裕瘋了 緊緊抓住日本兵的刺刀 拼盡全力喊出最後一句話 鄉親們 拼了吧 拼了吧! 日本兵一擁而上 亂刀斬刺 將他大卸八塊 炳生和秀荷逃往南山坳磨刀洞 但日本人早就埋伏了人在那裡 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炳生在幾個弟兄的掩護下逃走 秀荷卻被日本人抓走了 長善來到磨刀洞 洞內一片狼藉 到處是煙薰火燎的痕跡 地上還散落著血跡和子彈殼 一件大紅燈芯絨做的對襟衫

被撕爛了扔在地上 長善這一年都沒有回上塢村 他不願回去 一回去就會想起那些悲傷的往事 但那天是秀荷大喜的日子 他想回去看一看 這時 有人給他捎來口信 衣子要見他! 他和衣子也一年沒有見面了 他以為衣子早已回了日本 沒想到還能見到她 不禁又驚又喜 長善如約來到那株巨大的黃桷樹下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一個穿旗袍高跟鞋的女郎 撐著傘娉娉裊裊地向他走來 她腰肢擺動 繡著紅色花朵的乳白色綢布 在渾圓的臀部周圍繃緊 將她曼妙的曲線勾勒得一覽無余 引得路上的男人都忍不住回頭 衣子比一年前更成熟 更迷人了 她帶著長善去了一個精緻的小酒館 小酒館門口 掛著寫著「盛丸」的日式長燈籠 這是專門為縣城裡的日本駐軍 服務的日本酒館 經常有醉醺醺的日本軍人進出 中國人害怕被打 連路都要繞著走 長善從來不敢靠近 進門時夥計忙不迭地打招呼 長善這才知道 衣子居然就是這家酒館的老闆娘 他滿腹疑竇 驚訝地詢問衣子這一年來的經歷 衣子卻避而不談 帶他進了一個小包間 要了一桌豐盛的菜餚和幾瓶日本清酒 說 今天我沒有別的要求 只求你答應我一件事 只管在這裡陪我喝酒 什麼也別問 什麼地方也別去 長善只能喝悶酒 沒想到這酒入口綿軟 但一瓶酒下肚就暈頭暈腦… 難道酒里放了什麼藥嗎? 沒容他多想 他便不省人事了 長善雲里霧裡之中 感到似乎是衣子替他脫去了衣褲鞋襪

扶他進了被窩 接著 衣子貼身相擁 滿懷都是溫香軟玉的觸感 鼻孔盡是玫瑰的香氣 令他天旋地轉 如登仙境… 等長善醒來 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房裡空無一人 他那身破爛衣褲換成了嶄新衣褲 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邊 昨晚香艷的感覺仍舊令他心猿意馬 如夢如幻 現在站在磨刀洞里 長善都明白了 那不是夢 衣子輓留他過夜 不讓他回上塢村 是為了救他一命 就在那晚 日本鬼子血洗了全村! 無怪那晚酒館那麼安靜 因為日本軍人全都出動了 這麼說 衣子早就知道 日本軍隊要趁炳生大辦婚事之際屠村 但她卻沒有通知村民 更讓長善不寒而慄的是 磨刀洞這麼隱蔽 日本人怎麼會事先知曉呢? 長善回到縣城 噩耗接連傳出 日本人抓住了秀荷 派人傳話 要挾炳生投降 但炳生卻沒有任何表示 日本人惱羞成怒 把秀荷關進了東街窯子改建成的慰安所 不分日夜地蹂躪她 秀荷瘋了 一次接客時 狠狠咬了一個日本兵的下體 那個士兵惱怒之下 像摜沙袋一樣把她從木樓扔到街上 秀荷腦漿迸裂活活摔死了 而那些從上塢村抓來的後生 則被押送去了很遠的地方做苦力 大概永遠都回不來了 長善站在秀荷墜樓的地點 看著青石板上暗黑的血跡 心如刀割 雖然秀荷改嫁了他人 但在他心目中 仍然是他未過門的嫂子

哥哥死了 理當由他來照顧 秀荷落到如此下場 他對不起九泉之下的哥哥 他眼前浮現出上塢村和小灣村 屍橫遍地的景象 耳畔響起了廣裕死前的嘶喊 鄉親們 拼了吧 拼了吧! 夜深人靜時 崇陽觀里傳來嗤嗤的聲響 那是長善在用力磨著篾刀 月光照在他臉上 泛出鐵青的寒光 半夜時分 酩酊大醉的松阪熏從盛丸酒館出來 騎上那匹栗色的洋馬 拍馬向縣郊的軍營而去 他經常去盛丸消遣 那裡不光有好酒 還有衣子這位美人相伴 令他樂不思蜀 往往玩到半夜才回軍營 老馬識途 不待松阪熏鞭策 便四蹄翻飛 在空無一人的狹窄街巷里疾馳 篤篤的馬蹄聲敲打在青石板上 打破了萬籟寂靜 松阪熏志得意滿 他認為 經此一役 在皇軍的威懾之下 銅盤縣的治安將徹底改善 所以他一個衛兵都沒有帶 那馬照舊拐彎進了一條暗黑的小巷 卻忽然驚叫起來 在原地亂蹦打轉 松阪熏酒醉之下 騎坐不穩 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這才發現地上都是竹子做的炭簍 馬蹄陷入炭簍的竹筐中無法擺脫 越蹦陷得越深 他掙扎著爬起來 雖然腦子還不太清醒 但長期養成的軍事素養 讓他意識到這不是意外 而是有埋伏 他抓起了腰邊的軍刀 就在這時 背脊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他回頭一望 只見一個人影手持一支竹矛

矛鋒正扎在他的後心 他酒醒了大半 大吼一聲 揮刀砍斷了竹矛 掄起軍刀搖搖晃晃向那人衝去 但沒走幾步 後背的傷口便皸裂開來 鮮血如泉湧 他眼前一陣黑 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 他張開嘴 發出了呀呀的嘶吼 但伴隨而出的卻是帶血的泡沫 這一下直接扎穿了他的肺 鋒利的刀刃像殺雞一樣 割斷了他的喉管 受驚的栗色洋馬跑回了軍營 門口站崗的士兵認得這是司令官的馬 但馬鞍空空 預感到大事不妙 幾名值班的日軍匆忙循著來路搜索 發現了在小巷里斷氣了的松阪熏 頓時 手搖報警器淒厲的聲音刺破了夜空 日軍根據松阪熏屍體還有餘溫 判斷他剛死不久 而且夜間城門是關閉的 兇手必定還在城內 於是大舉出動 挨家挨戶強行搜查 怒吼聲、砸門聲、哭鬧聲亂成一片 還夾雜著零星的槍聲 黎明前的銅盤縣城 籠罩在一片恐怖之中 衣子被驚醒了 披衣起床 這時門口傳來了啄剝之聲 她警覺地問道 誰? 對方沒有回答 她一凝神 又問 長善 是你嗎? 啄剝之聲停了 衣子點亮燈 打開門 果然是長善 他的臉色陰沈如水 進屋後 雙手籠在袖子里 站著呼哧呼哧喘粗氣 什麼也沒說 她也一言不發 點著了一支香煙

靠著窗台吞雲吐霧 終於還是長善忍不住打破了沈默 他從袖子里抽出右手來 那是一隻血淋淋的手 只有三根手指 攤開手掌 露出一枚日軍佩戴的昭五式肩章 沈聲說 我把他殺了! 肩章被血浸黑了 但一槓三星的大尉標誌仍很醒目 整個銅盤縣城的日本駐軍中 唯有最高指揮官松阪熏是大尉 衣子臉上微微抽搐 問 你左手拿著什麼? 是刀嗎? 長善抽出左手 手裡攥著一柄篾刀 也是血淋淋的 衣子冷冷地問 你來 是為了殺我嗎? 長善語音乾澀道 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你事先曉不曉得 日本鬼子要去上塢村殺人放火? 他比她還要緊張 盯著她的嘴唇 生怕她說一個是 但她沒有說話 長善顫聲問 鬼子是不是你引去上塢村的 是不是? 你只要搖頭 我就走 再也不來找你 衣子凝視著長善 平靜地說 不是! 但我多次懇求松阪君 請他幫我報仇 一定要殺光那些土匪! 長善氣往上衝 怒道 你們憑啥亂殺人? 衣子尖叫起來 他們殺了小惠 就是毀了我的一切 為此付出任何代價我都願意! 我等這一天 足足等了一年! 長善全身顫抖 咬牙切齒道 可那是多少條人命啊!

衣子毫無懼色 揚起了頭 露出了修長的脖頸 道 你現在可以殺我為鄉親們報仇了! 她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微笑 長善邁進一步 一眼瞥見衣子身後的小床上 放著一個人偶 穿著小惠的衣服 床邊還放著小惠穿過的鞋子 持刀的手彷彿有千斤重 無論如何也舉不起來 他流下了眼淚 扔掉了刀 轉身就走 衣子說 站住! 你這一出門 就是個死! 長善冷笑道 與你何乾? 衣子說 你不等你哥了? 長善說 你曉得我哥死了 又來說啥風涼話? 衣子說 你哥沒有死! 長善全身大震 轉過身 聲音顫抖著問道 你說啥? 衣子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 道 這是日本軍隊的一紙通緝令 他們正在緝拿鐘長福 這說明你哥根本沒死! 長善拿過通緝令 通緝令是日文寫的 但有很多是漢字 他識不了多少字 但衣子教過他 鐘長福這幾個字 他是認得的 何況上面還印有肖像照 他心中激動無比 確定無疑是哥哥! 長善問 這上面說的啥? 衣子說 你哥在一次戰鬥中受傷 被日本軍隊抓了 他假意加入了和平建國軍 有一次日本人前來視察軍隊

他串通幾個人突然開槍 打死打傷了好幾個日本軍官 然後逃匿無蹤 銅盤縣是他的老家 日本第十一軍憲兵司令部 特意向駐紮當地的松阪部隊發出通緝令 飭令一體查拏 嚴緝歸案懲辦 長善記得 他曾拜託衣子 請她打聽哥哥的下落 原來衣子沒有忘記他的囑託 他百感交集 想說些什麼 卻無語凝噎 衣子淡淡地說 封城了 這兩天你就呆在這裡 等風聲過去 我送你出城 幾天後 東方天際剛剛泛起黎明時的一抹晶藍 衣子叫了一輛驢車 手持日本人才有的特別通行證 以採辦酒菜食材為由出了城 長善裝成酒館的夥計坐在車里 驢車出了城 在衣子的指引下 來到一片山坡前 山坡盡頭是聳立在金釵河邊的一座懸崖 此時已是金秋時節 草木落黃 鴻雁南歸 一陣秋風吹過 長善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只見紅葉紛飛 眼看寒冬將至 這大片火紅的楓葉又能剩下幾許? 衣子給了車夫車錢 打發他走了 然後步行上山坡 站在最高處 長善跟在她身後 正想道謝 衣子卻先開口了 你救過我 救過小惠 現在算我還你了 我們兩不相欠! 長善聽到兩不相欠 心中一酸 你既然報了仇 就回日本去吧 那邊還有你的父母 你嫁個好人家

好好過下半輩子 衣子淒然地搖了搖頭 當年因為我執意要和中國人結婚 父親一怒之下 和我斷絕了父女關係 將我趕出家門了 長善一驚 不知如何安慰她 衣子遞給長善一支小小的左輪手槍 說 這裡沒有第三個人 你現在可以殺我了 長善把手槍遠遠扔開 道 你說過 我們兩不相欠 衣子說 但我欠了上塢村那麼多條人命 你不恨我嗎? 長善說 我這兩天想了很多 其實 這世上沒有那麼多恨 你也不要恨他們… 衣子淡淡地說 我現在沒有仇恨 我只是不明白 長善問 不明白啥? 衣子不答 回眸望向銅盤縣城的方向 平緩的山 綠色的地 藍的天 灰的城 她說 你走吧 我想一個人在這裡靜一靜 長善拙於言辭 不知說什麼好 呆立片刻 轉身下了山坡 走了幾步 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回頭一望 只見衣子站在懸崖邊 張開雙臂 衣袂飄飄 宛如飛升的仙鶴 他意識到大事不妙 連忙向她奔去 大喊 不要跳! 但話音未落 她已經飄然墜落

長善跪倒在崖邊 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難以呼吸 努力張開口 想大哭一場 卻只能發出「嗬嗬」的嘶聲 1945年 立秋後的銅盤縣 雖然秋老虎余威尚在 但最為溽熱難耐的日子已經過去 就在這時 傳來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日本投降了! 縣城裡 一些地下工作人員 彷彿一夜之間冒了出來 到處張貼第九戰區 游擊先遣司令部的《安民告示》 宣佈自即日起所轄縣鎮鄉村法統重光 一統垂裳 這游擊先遣隊的司令 正是多年不曾露面的彭炳生 他帶著人來到縣府門口 扯下了那面血腥的太陽旗 升起了中國國旗 前來接收的國軍部隊進城了 隊伍浩浩蕩蕩 接受民眾的夾道歡迎 街道兩旁人頭攢動 耍龍舞獅 鑼鼓喧天 米酒飄香 人們盡情抒發著光復的喜悅 崇陽觀玉皇亭 一個蓬頭垢面的道士靠在亭子的柱子旁 敞開破爛烏黑的道袍 正在捉身上的跳蚤 旁人如果細心還會發現 這個道士捉跳蚤的右手是殘疾的 缺了兩根手指 這個道士看到 和多年前一樣 國軍士兵們依然是面黃肌瘦 穿著依然破破爛爛 矮個的少年兵更多了 但武器裝備有所改善 有了汽車 打頭坐在美式吉普車里的正是楊光鼎 領子上綴著少將的金色領章 滿臉的傷疤 又添了一隻眼罩 楊光鼎主持了整個銅盤縣 和周圍數縣的日偽憲特人員的受降儀式 楊光鼎說 漢奸禍國殃民

罪大惡極 凡是有通敵行徑的 一經查實 嚴懲不貸 很快就召開了第一批漢奸的公審大會 這些被捕的漢奸 孫吉甫、趙國雄等人被五花大綁 嘴裡塞上抹布 只能發出嗚嗚的悲鳴 他們此時已全身癱軟 甚至有人屎尿橫流 像死狗一樣被拖上刑場 驗明正身之後 隨著一聲槍響 一命嗚呼 圍觀的群眾喝彩聲響徹雲霄 有懲處 自然也有褒獎 城裡貼出了第九戰區長官部 表彰彭炳生的大紅告示 說他在艱苦卓絕的敵後堅持游擊抗戰 堅貞不渝 克盡厥職 在隊伍嚴重受挫的不利局面下 隻身潛入敵巢 刺斃日酋松阪熏 震懾敵膽 實乃彌天大勇 智慮超然 為表彰其功在國家 特頒發寶鼎勳章和忠勇勳章以資獎勵 晉升陸軍少校軍銜 擔任銅盤縣保安司令 這天 楊光鼎忙完公務 和幾位同僚郊遊 騎在馬上指點江山 可謂志得意滿 返回縣城時路過郊外的崇陽觀 見門口放著一隻爐子正在煮茶 幾人走了半天口乾舌燥 便進去要碗茶水喝 茶水沸騰 噗嗤噗嗤冒出來 卻不見人影 喊了幾聲 聽見殿後傳來叫罵的聲響 幾人進去一看 只見彭炳生帶著保安隊的一群兵丁 正在捆一個道士 楊光鼎問 這是怎麼回事? 炳生說 這個道士是個漢奸 當年鬼子在上塢村大屠殺

就是他告的密 楊光鼎見那個道士年紀不大 雖然被打得鼻青臉腫 但五官依稀有些眼熟 卻想不起是誰 便問 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道士沙啞著嗓子說 貧道善清 炳生說 他的真名叫鐘長善 是上塢村人 鐘長善? 上塢村? 楊光鼎嘀咕了一遍 忽然想起了什麼 鐘長福是你什麼人? 那個道士回答 是我哥 炳生說 這個人自知罪大惡極 為了保命便偽裝成道士 想逃過制裁 我一直在找這個漢奸 今日得到線報 終於把他揪了出來 可以為弟兄們報仇了! 說著踢了長善一腳 長善憤恨地說 你撒謊! 我不是漢奸! 炳生舉手就要給他一巴掌 楊光鼎攔住 問 你說他告密 有什麼憑據? 炳生讓手下取出一面太陽旗 上面用墨筆寫著 此地均系良民 請予以保護 落款大日本帝國陸軍晃部隊 松阪熏大尉 炳生說 這面旗是從他家搜出來的 這就是漢奸的鐵證! 否則為啥當年全村的青壯年死的死 抓的抓 唯獨他幸免於難? 此人不殺 不足以平民憤! 楊光鼎對炳生說 先把這個人關起來 待我審問清楚 再作定奪 炳生說

師座 鋤奸這塊一直是我們在偵辦 這點兒小事就不必勞煩您了吧! 楊光鼎說 他的哥哥救過我一命 也算是一點兒故人之情吧 但你放心 我絕不會徇私枉法 一定會秉公執行 炳生面露難色 卻又不敢再說什麼 長善驚喜地問楊光鼎 我哥在哪兒? 楊光鼎哼了一聲 你哥投靠了老四 長善有些疑惑 問道 老四是什麼? 就是叛軍新四軍 楊光鼎說 如果奸黨執意不服從蔣委員長的號令 還要割據分裂國家 國軍必定會剿滅他們 你只要發現你哥回來了 就要立即報告 政府有賞 長善剛高興起來 又變得惴惴不安 不敢接口 炳生帶著長善來到金釵河的一片河灘上 幾個兵丁遠遠跟在後面 長善望著彼岸霜葉紅如火 心想 抗戰終於勝利了 哥哥啥時候回來呢? 炳生停住腳步 長善說 鬼子屠村 真不是我告的密 炳生冷笑一聲 抽出匕首 割斷了長善手臂上的繩索 長善以為炳生要放了自己 轉頭望去 卻見他目露凶光 那張麻子臉猙獰扭曲 他忽然醒悟 這個人為了霸佔秀荷 可以編造哥哥的死訊 為了榮華富貴 可以冒領刺殺松阪熏的大功 又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炳生緩緩拔出手槍 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 「快跑」!

長善從頭到腳都被死亡的悚然氣息所籠罩 回過神來剛跑了幾步 一聲槍響 後背像是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推 將他推倒在地 緊接著 劇痛從脊背向全身瀰漫開來 他倒在了河灘的蘆葦蕩里 聞著泥土的濕氣 一種說不清是痛楚還是絕望的感覺 佔據了他的大腦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到 活力正被一股強大力量 飛速地從自己體內抽走 但手足已經完全不聽使喚 他張開嘴想喊一聲 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只聽炳生的聲音說 這小子想逃跑 我料理了他! 似乎有人說 還沒死 再補幾槍! 話音剛落 又響起了槍聲 彷彿是幾根燒紅的鐵棍 穿過了長善的身體 痛得他眼冒金星 他努力睜著眼睛 他不想死 哥哥還沒回來 他一閉上眼就再也睜不開了! 紫灰色的蘆穗 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 一隻水鳥驚起 擦著蘆穗 撲稜稜飛遠了… 1949年秋 銅盤縣又迎來了一支新的大軍 大軍進城那天 整個縣城都是血色旗幟的海洋 金釵河畔 秋風折桂 霜濃露重 滿山的楓葉如火如荼 一名獨臂軍人策馬揚鞭來到了上塢村 村子已經荒蕪了 空無一人 他圍著村子轉了好幾圈 最後在老屋的廢墟前下了馬 像一尊雕塑般靜靜地佇立 天地無言 蒼山無恨 歲月無聲 只有風嗚咽而過

好了 今天的故事就講到這裡 喜歡的話請給我點個贊 別忘了訂閱和分享 謝謝你的支持

初十這天,是趕集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都匯集到銅盤縣城來買賣東西‍‌‍​‍‌‍‌‍​‍​‍‌‍​‍‌‍​‍​‍‌‍​‍‌​‍‌‍‌‍‌‍​。 銅盤縣依水而建,橫跨金釵河,一條曲折蜿蜒的青石板小街,磨得光亮的石板降了霜,被趕集的人踩出一串串腳印​‍‌‍​‍‌。
天剛蒙蒙亮,長善就撐了一艘小竹筏,順著金釵河而下,載著一大擔篾具來趕集​‍‌‍​‍‌‍‌‍​‍​‍‌‍​‍‌‍​‍​‍‌‍​‍‌​‍‍‌‍‌‍​。他把竹筏停在小碼頭上,用一根毛竹挑上篾具,穿過小街,徑直走向一株巨大的黃桷樹。 樹下有一塊空地,長善早就瞅好了,他撂下毛竹,將幾十件編織好的竹籃、籮篼、畚箕、簸箕、筲箕擺了一地,滿懷憧憬地等待第一筆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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